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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17日

江冬明 開卷偶拾

侍應生百萬富翁夢

赫拉巴爾小說《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之主角蒂迪爾,在布拉格做旅館餐廳侍應生,見客人常在旅館花大財,吃盡美酒佳餚,晚晚享艷福,便立志做百萬富翁,欲賺許多鈔票,鋪滿家裏地板。後來賺到巨額財富後,方知道富商貴族,原來不僅只有錢而已。

蒂迪爾就如說書人般,說一句「我要講事情給你聽」後,便滔滔不絕道出過去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捷克斯洛伐克(Czechoslovakia)曾為中歐富國,故蒂迪爾在旅館餐廳做侍應生時, 常見富商大人物縱慾狂歡。有客人在旅館餐廳坐一整天,只為爭辯何地出產之啤酒味道最佳,或在文學沙龍與詩人共享佳餚,與同行商人談過生意買賣過後,便與艷女喝美酒,往半山旅館後花園玩捉迷藏,喝得爛醉後共度春宵,連總統軍官亦如是。

上流世界

蒂迪爾後來轉職,往市中心某飯店工作,其上司似有奇術,能一眼看穿進門客人來自何地,及將會點什麼菜餚,蒂迪爾天天與他打賭,猜估客人點什麼菜,上司每次皆中,問為何總猜中,上司只道:「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可惜世事無常,1938年,德國納粹軍入侵捷克,此時蒂迪爾與德國女子麗莎相戀,二人遂結成夫妻,捷克人視其為賣國叛徒,德國人亦看不起此「捷克佬」。

蒂迪爾天生身矮,故從無當兵,後赴蘇台德地區之傑欽鎮,納粹政權在此鎮建立「優質人種培育場」,而蒂迪爾就在此場做侍應生。某日欲與妻行房,妻卻要他先做多番身體檢查,蒂迪爾做檢查之際,納粹政府處死保衞捷克之義士,而此培育場之種種人體試驗,亦令蒂迪爾想起農夫為畜生挑選交配對象。不幸兩夫妻之子天生智力殘障,長大後只懂用手捶釘進木地板。麗莎隨納粹軍攻打法國時,在某猶太人家裏搜得大量郵票,將之據為己有,此等郵票在大戰後皆價值連城,可惜其妻在某次空襲時,因要回家取郵票,來不及躲進防空洞,結果命喪轟炸中。

蒂迪爾賣去郵票,做百萬富翁,購買旅館經營,將其粉飾一番,名之為斷裂旅館,此館遂成為名人富商必往之地。不料赤共掌權後,旅館即成公有財產,所有百萬富翁皆要坐牢,卻無人拘捕蒂迪爾,因其名竟不在富商拘捕名單內。幾經周折,蒂迪爾終說服政府機關,令自己能與百萬富翁一同坐牢。但牢裏,眾富翁依舊視蒂迪爾為局外人。

蒂迪爾前半生之故事,充滿黑色幽默,令人想起《老子》所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蒂迪爾的財富,雖多如傳統富翁,卻無人視其為富翁貴族,或上等人家,為何?

「巨盜」難防

莊子在其外篇〈胠篋〉一章裏說,人若有小聰小慧,要保衞箱櫃財產,便捆好繩,上好鎖,但此舉無法防止巨盜劫財。因巨盜一來,便將整個箱櫃奪去,反怕箱櫃之繩與鎖不夠牢固。社會裏,大商家之財產與金錢,就存於各地「箱櫃」裏,「箱櫃」或許是私人公司或銀行,或許是某國境之法律。可是,天下無道之時,「巨盜」便生,例如大戰前捷克斯洛伐克國,本是故事裏眾富商之「箱櫃」,納粹「巨盜」一來,先將捷克邊緣之蘇台德地區奪去,後再將整國變成附庸國。

大戰後,捷克赤共政府又是另一「巨盜」,將富人資產變為公有,實是據為己有。天下無道,世間大亂,最易受害者,莫過於富翁,因人人覬覦其財富。故此在舊時,若有人得到巨富,此人若有大志,便為國立功,利益平民,勤讀書增修養,以晉身貴族或士大夫一員,此舉或許只為籠絡其他富人,以便彼此保護財產,免在亂世裏, 被「巨盜」洗劫一空。而蒂迪爾則只發過戰爭財,見識不多,對政治形勢一無所知,居然在德國納粹軍入侵捷克時,與德國人結婚,故定然無力防止「巨盜」奪家財。

故事裏的富人,往日在旅館看似窮奢極侈,不料此等人在高級餐廳之見識,卻是自救良方。眾人在牢裏研究高級餐廳之美食煮法,請獄卒同享美酒佳餚,獄卒漸漸放鬆規矩,容許富翁家人多來探訪,以多攜美食材料。眾人愛上喝酒後,獄卒又容許富人出獄往銀行提款買美酒,牢獄大門形同虛設,到政府釋放一眾富商時,富翁便奪回財富與聲譽。而蒂迪爾出獄後,卻要往邊境服刑,修理公路,且因勢孤力弱,而無力收回斷裂旅館與錢財。

偶聞市井之人,一聽到有人論政,便理直氣壯說,政治改革或民主制度不能「當飯食」,因而不屑談論之。但在大商家或政治家眼裏,天下各國形勢變化,就是「巨盜」之行蹤情報。天下大亂時,世界政治局勢,便與生死攸關,因國邦無道時,「巨盜」能輕易奪去整國人民之米飯。在故事後段,蒂迪爾到邊境修理公路,回歸自然,此處再也無人談論金錢,亦無富翁與美女。或許作者在捷克經歷過半世紀人間亂世後,身心俱疲,便藉蒂迪爾之矮小身驅,穿上燕尾服,在故事後段深山住處裏,服侍家畜。自然萬物,或許比布拉格旅館所見之富翁或美女或國王更高貴,更美善。

撰文 : 江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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