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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18日

江冬明 開卷偶拾

記憶與靈魂

佐伯雅行正值壯年時,患上早發性阿茲海默症(Alzheimer's disease),此病為腦退化病一種,成因不明。得知患病後,心慌意亂,只想緊抓生活一切瑣事,故此,便隨身攜帶一疊記事便條紙,將生活中遇見之人事物,統統抄下,便條塞滿口袋,勉強上班工作。可惜便條雖多,卻捉不緊記憶,最終辭職。

一家人冷靜過後,便向坊間打聽有何食物有益腦袋,可以防止腦退化。聽聞魚類含有某種脂肪酸補腦,佐伯之妻枝實子便常煮魚肉做晚飯,但是佐伯雅行每次看到魚肉,就想起腦退化病,繼而想起廣告公司之事業因病告終,心中充滿悲憤恐懼無奈,五味雜陳。

佐伯雅行病漸重,無力顧慮俗事,便重拾少年雅好,鑽研陶藝,盼能親手製作一套陶器,送給女兒作結婚禮物。在故事結尾,女兒結婚產子後,佐伯雅行獨自坐車去偏遠村莊,找尋日向窯,他年少時曾來過此地學陶藝。步至日向窯後,便忘記自己是中年人,卻自以為自己尚在年少,正在讀大學,翻開筆記本,看見某便條紙寫有女兒資料,居然覺得此人陌生。佐伯雅行在此處遇到同道中人,這位同道老人也患上腦退化病,從安老院逃出來後,便躲在此處,佐伯雅行見他手藝精湛,深知老人是陶藝高手。二人在此地,因已盡忘俗事,便只顧在此專心燒窰,餓了便煮飯吃,日落便睡,日出便繼續製陶瓷,外面一切人事與光陰皆盡忘。

記憶緊繫五官觸覺

看過小說,冷靜下來,不禁深思記憶與現實之聯繫。陶藝是佐伯雅行的少年嗜好,他曾說製陶器之喜悅,千金難買,患病後更從陶藝中悟出道理,他說人際間的記憶就是承諾,如製作陶瓷般,「小小一片記憶的脫落,會讓一個人的社會關係、人際關係崩塌」,他因病而漸失記憶後,職場的地位與榮光,便轉眼即逝。佐伯雅行生病後,最初用便條記錄生活瑣事,但這些記事法,只有視覺與觸覺記憶,即便平常人也難以用便條記牢雜事,何況是腦退化患者?陶藝的記憶,並無因病而消失,或許是因他年少時,誠心誠意學陶藝,親手搓陶土,親眼細看土坯有無裂縫,四肢身軀與手指手掌擺好姿勢位置,將力量灌進土坯,使其旋轉時能固定成形,還有燃柴燒窰的熱力與氣味,搬柴木之辛勞,此等五官觸覺記憶,統統銘刻在靈魂裏,化成靈魂的一部分。

回憶也是都市靈魂

當年此小說改編成電影後,在日本與台灣皆大受歡迎。但在香港,當年巧遇蜘蛛俠新電影上映,或許此電影光芒太耀眼奪目,令人不想看其他電影。後來此電影之影碟,亦只放在唱片店特價貨架上。《明日的記憶》提醒社會珍視記憶,而這座城市卻冷落之,使我不禁想起米蘭昆德拉在《笑忘書》裏論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個沒有記憶的城市。這個城市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忘了。……沒有一首歌曲可以讓人將現在同過去連結起來。」昆德拉筆下之布拉格,因政局混亂,新政權為保權力,一上台便消滅捷克人的舊風俗文化歷史,毀滅舊書,再寫新書,重塑新記憶。而香港人的記憶,就因三十年前經濟起飛,樓價暴漲,許多人以為所有住宅皆如金雞,會一直生金蛋,生活必然無憂,便曠廢隳惰,沉淪於安逸生活裏,更有人以為往日生活貧窮是丟臉事,便棄歷史傳統風俗如敝屣,視之為「老套」,以為如此就可在社交場合建立威譽。他們因此忘了長輩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人人不顧自己喜好,如一窩蜂般躋身金融銀行業,玩弄金錢數字,盼以最短時間賺最多錢,以為心中一切願望,在賺大錢後就能達成,但卻因忙着賺快錢,而忘記許願。香港城市的記憶,亦似乎因有此等風氣而崩壞腐朽,城市格局外觀與人情味道皆因此而大變,都市人的靈魂也因此而劇變。

昆德拉又在書中說,卡夫卡作品《審判》的故事主角忽然被捕,皆因當時布拉格人毫無記憶。此話極妙,反正已無記憶,被捕還要理由嗎?故此主角在審判過程中,也彷彿成了腦退化症患者,對法官所問的「過去」一無所悉。失憶的世界何其可怖!

人與地,總有記憶感情,廣東俗語謂「在某地留下腳毛」,就是說人與地之感情回憶。而今在坊間,有人一回顧此城歷史,就如患上失憶症。在唐宋元朝時期,世上並無香港,此地只有大小鄉村散落四周,村民各自生活,互相交易農物。這些鄉村皆比香港老。但居然有人說,這些老鄉村是香港「發展前」的面貌,而現代金融都市是「努力發展的成果」,如此穿鑿附會,卻理直氣壯,似乎本是失憶症患者之病徵。《明日的記憶》之悲劇故事,或許在默默提醒都市人記住笛卡兒之名言「我思故我在」。人有記憶才有靈魂,有記憶才有「我」,過去的記憶就是過去的「我」,有了過去記憶,才有明日的「我」。

撰文 : 江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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