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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4日

江冬明 開卷偶拾

細味閒情慧學

李漁,號笠翁,一生仕途雖從不如意,卻在人生逆旅中悟出「笠翁慧學」,在61歲晚年,出版雜文集《閒情偶寄》。此書分8部,笠翁將其一生所學所悟盡訴於此書裏,他論戲曲文學,談女子聲容美態,妙論家居飲食養生行樂之道,書裏毫無半句陳腐說教之言,更直斥前人醜俗,說他人不敢說之言,篇篇文章,皆情感真摯,風趣幽默。

萬物細觀,皆成妙趣,有人以為只有富人才有閒情行樂,但笠翁卻道此言差矣,引《莊子.天地》說人的地位即使高如堯,但有封人(守邊疆之人)祝堯多男子多富多壽時,堯亦不以為然。堯帝尚且怕富,平凡人若富,生活只會更麻煩多憂,故富人反而難有閒情行樂,貧人貴人要行樂反倒容易,「樂不在外而在心,心以為樂,則是境皆樂,心以為苦,則無境不苦」,此乃「境隨心轉」之佛理,笠翁在此理之上,再加一套「笠翁禪」:人生自古誰無死?笠翁不諱言死亡,更讚賞敢於談死之人,曰此等人「日以死之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時行樂」,這些敢言之人皆善,提醒他要在死前及時行樂,即便生活因貧困而無事可做,亦「不敢不樂」。此「禪」之境界,似乎比「境隨心轉」更高。

裝飾至保育

笠翁家貧,卻用心行樂,居室門窗牆壁對笠翁來說,俱是甚堪細玩之物。他為使門楣雅致,親手製作各種聯匾橫匾,掛在門楣上。又曾拾來斷枝,將之化成窗櫺。牆壁用色與材料亦有講究,種種講究,便集成「笠翁美學論」,曰「凡事物之理,簡斯可繼,繁則難久,順其性者必堅,戕其體者易壞」,故此他用斷枝作窗櫺或窗畫,便不作雕鏤,保留其屈曲之貌。笠翁在書中,不只說製作居室裝飾之美學,更詳談保養之理,例如灑掃塵埃一事,看似簡單易做,卻甚少有人做好,因不明白先灑後掃之理。即使是現代都市人,亦似乎尚未學懂如何灑掃塵埃。為何要先灑水(或用濕布抹)後掃塵?若只掃塵而不先灑水,實為揚塵,塵飛到半空後不久,便落回居室器物上,結果有掃即無掃。此小事之大道理,任吸塵機再高速新潮,也不能幫人悟懂。

飲食亦要行樂。飲食之意本為養生,而非折壽。笠翁謂「草衣木食乃上古之風」,人若能疏遠肥膩,就能活得如上古得道之人一樣,故在飲食一節裏,先寫菜後寫肉。袁枚《隨園食單》曰「大抵一席佳餚,司廚之功居其六,買辦(即買菜者)之功居其四」,笠翁談飲食,與當代士大夫亦同,重視菜肉佳劣,擇佳者而煮,故煮菜前先賞菜,例如認為筍之上品者,味道清潔芳馥,嚼之脆而鮮。而蕈(菇)則因其無根蒂渣滓,食之猶如吸山川草木之氣,故味濁者當為下品。觀今都市人所食之菜餚,動輒以豉蒜葱薑油鹽糖炒炸炆燉,再添味精,此種煮法,令人食龍肉也不知其味,菜蔬之鮮甜味,當然亦盡抹掉。曾聽聞有都市人到深山寺廟修行,初以為齋菜無味,至半年後,才始漸吃得出蔬菜之鮮甜香。都市人若性急貪婪,毫無閒情,便無福嘗菜蔬之真味,只有味精騙舌之惡緣。

論女子之美

俗諺有云「食色性也」。笠翁談女子之美時,直指前人某些品味惡俗,使女子再美亦變醜。例如「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話,笠翁並不認同。他認為女人應識字讀書,因學文者自然能明理,明理後,做家務雜事或學習技藝,皆更妥當得宜,夫妻生活亦因而能添情趣,若女子一字不識,便易與夫「雞同鴨講」,有男子嫌其妻不識字不明理,故難與之談心,因而另娶一妾,噫!何苦?

談女人紮腳陋俗,則先追本溯源,
從南唐說起。當年有一宮嬪,甚有姿色,善舞,李後主命人製作六尺金蓮, 命此妃以帛纏足,屈足成新月狀,在此金蓮上跳舞,以細賞其舞姿。不料後人以訛傳訛,自元朝後,將金蓮舞台及纏腳裝束混為一談,化成紮腳陋俗,更稱小腳作「三寸金蓮」,笠翁曰此名實在愚之所至,蓮為花之最大者,決不宜形容小足。

讀過此段,便當明白為何笠翁說女子應讀書識字,若當時女子得知古時四大美人皆無紮腳,便不會誤信紮腳能變美之說矣!

笠翁在此書最後一章,說人間有七大寶藥,笑謂其為《笠翁本草》。有人謂「心病還需心藥醫」,笠翁此七藥,全是心藥,例如一心鍾愛之人可以當藥,本性酷好之物可以當藥。最後一藥,尤其令人拍案叫絕——「生平痛惡之物與切齒之人,忽而去之,亦可當藥」,讀過此句,再細想平日常遇之人與事,便覺此藥確有其理!多少人間病痛之源,不就是從此而來?

笠翁在閒情行樂時之所悟,實在有《莊子.逍遙遊》中,大鵬之偉大氣概!這種大快樂境界,說者易,行者難。香港有幾多都市人,甘願買菜洗菜煮簡便晚飯,而不往快餐店速食?現代人常因自大驕妄,蔑視古代人,曲解舊時世界,以為讀書人必迂腐寒酸,但讀過李笠翁之鴻文,便發覺現代人對古代人之偏見,皆只是管窺之見而已。

撰文 : 江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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