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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22日

江冬明 開卷偶拾

心靈止痛藥工廠

現代工廠大量生產廉價器物,使人生活大變,現代都市因此而成。不少都市人的信念,亦與工業生產模式相似,偏好將生活大小事簡化成「生產材料」或「成本」與「產品利潤」,以為只要做某事之利潤多於成本,此必為好事,反之則是壞事。可惜,這種功利信念,至1930年代經濟大蕭條時,便隨即崩潰,失意人如身陷迷霧,不知生而為人,所為何事。

小說書名《寂寞芳心小姐》(Miss Lonelyhearts)是書內時空內的報紙專欄名,亦是筆名,而筆名背後之作者卻是男子,他每日上班,就埋首苦讀一大堆訴苦來信,費心寫文,為人解憂。訴苦信件太多,寂小姐就如反覆讀同一篇笑話30遍般,漸對來信人之痛苦麻木,有人抱怨失去鼻子後難以結識朋友,有人則說家人被侵犯,卻不知應該告訴誰。他曾提議來信者重拾傳統基督宗教信念以解苦,亦大談自然山水之美、人性之善、愛之珍貴,以華麗字詞將此等常人信念粉飾一遍,例如道:「不論你多貧窮,多卑微,都應好好善用感官知覺,看看白雲點綴的藍天,白雲淘淘的大海……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不必用錢買……」後來,寂小姐對這些來信心生厭惡,發脾氣叫人自殺,結果上司教訓他道:「自殺雖是合理建議,卻會使訂戶減少。」寂小姐專欄內容,驟眼看來與「功利」二字風馬牛不相及,卻比功利更功利,此欄如工廠,將讀者的悲哀化成材料,以生產出一篇篇解憂短文,此等短文就是心靈止痛藥,若有人欲服此「藥」,就要花錢訂閱報紙。

雖人人各有苦痛,可是理解他人之苦乃難事,每次寂小姐向情人貝蒂訴苦,貝蒂皆只會問他是否生病,勸他多休息。這次,寂小姐當真生病,貝蒂便向他細說年少時農場生活回憶,談鄉下的牛,後帶寂小姐回農場住幾天。可惜,訴苦信中無數哀痛字句,早如鬼魅惡咒般,死纏寂小姐心靈不放。

寂小姐之華美解愁字句雖是止痛藥,但「是藥三分毒」,這些華麗神聖語句,在寂小姐眼裏簡直是廢話,亦莫能幫他擺脫眾人寄來之苦水。去酒吧藉酒消愁,卻總遇見一群失意人說盡憤世嫉俗之言,他們一見寂小姐,便嘲笑寂小姐冒充牧師與耶穌基督,自詡為世人心靈救星。而他上司,則或許因此專欄發大財,故每次往酒吧消遣,皆大肆吹噓一番,將寂小姐吹噓成救世主,叫追隨者乖乖坐在寂小姐面前,聽救世主帶領眾人登上挪亞方舟。寂小姐因而歇斯底里,在酒吧發狂打人。

自適其適好時機

在香港,每遇金融風暴,都市人的功利信念便即崩潰。聽聞每逢經濟蕭條,心靈勵志類書籍便大賣,而股票投資類書籍則乏人問津,此等勵志類書籍內文,與「寂寞芳心小姐」專欄內容相差無幾,故同是功利社會的止痛藥。但止痛藥不能治病,人終要找出痛苦之源,細看為何內心脆弱如此。2008年金融海嘯來襲,最廣為香港人難忘之事,莫過於有人因買進某公司之「迷你債券」而破大財。眾人皆問「迷你債券」為何物,細問後驚覺此非「債券」,再追問究竟此乃何方神物,卻連金融業專家也難以三言兩語說清楚,普羅大眾至今仍困惑不已。既然「迷你債券」本性複雜,人難明其生財之理,為何依然有人將之當成菜果,以為只要買其種子,置種子於銀行裏,經數年悉心照料,就會生出金果銀葉?金融市場種種票據憑證,是否皆只是「成本」與「利潤」?若此信念,只是虛妄貪婪之幻覺,一旦崩潰,早日醒覺,實非壞事。

尼采曾言「上帝已死」,此決非頹喪氣餒之言,而是與《老子》所曰「有生於無」相互呼應。現代都市人的信念,究竟是由自性而生,還是由外人強套於身上?強套外人信念於自身,就如大腳之人穿小鞋,如《莊子.大宗師》謂「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這些「小鞋」,或許重如尼采筆下的「上帝」,或許輕如每人頭上髮型。舊信念崩潰化成虛無後,新信念才能趁此虛無時機誕生,故查拉圖斯特拉有言:「所有的神都已死了,現在我們要使超人活起來。」都市人切忌沉迷於「寂寞芳心小姐」之止痛藥幻覺裏,以免如寂小姐般,因不能承受過多哀痛而歇斯底里。但若想「自適其適」,想成為「超人」,則要有意志勇氣,敢做卡繆筆下之「異鄉人」。

《寂寞芳心小姐》出版面世已有數十年,但現代人所受之苦依然與書中眾人無異。有都市人醒來後,決意歸園田居,亦有農人覓盡千方百計住進都市,圖以此信念,賺取大名大利。一旦金融風暴再次來襲,經濟市場萬物皆跌值,如意算盤再也打不響,且莫悲傷,定有「寂寞芳心小姐」為閣下提筆疾書,將眾人苦事化成「材料」,生產心靈止痛藥,受苦人大可買藥止痛,待蕭條過後重來,再做發財夢。此情此景,果真若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究竟誰才是此種功利信念之最終得益者呢?

撰文:江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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