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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5日

盧安迪 自由的國度

新中國與東方文明傳統的關係

去年9月至12月,本欄探討了東方文明(特指以中國為主題的文明)和西方文明(特指以古希臘、古羅馬、中世紀、英倫三島和現代北美洲為傳承脈絡的文明)的本質差異,作為當代中美關係和香港角色的分析基礎。

概括來說,由於古希臘的海洋文明要面對較多未知的新情況,同時期中國的農耕文明則較多按固定規律生活,所以西方較注重一般性的抽象行事原則,東方則較傾向於特定的具體考慮。再者,地理和觀念原因使得歐洲在羅馬帝國崩塌後長期處於分裂狀態,中原則在隋唐以降通常維持「大一統」;前者的權力結構更有利於一般性產權和法律原則的發展,這也是大範圍市場經濟下「延伸秩序」(extended order)的實現條件。

然後,到了今年1月,我在〈美國與西方文明傳統的關係〉一文提出,工業革命以來的生產和工作模式轉變、啟蒙運動造成人們對理性的依賴,以及民主政制的發展,皆導致現代西方(包括美國)愈發偏離基於一般性原則的政經傳統,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為特定狹窄目標而設的人為立法。但這不代表東西方文明的觀念差距必然有所收窄,因為我們還要看看東方在二十世紀所發生的轉折。

中方傳統 排斥抽象

就如前述,公理化的抽象行事原則在中國沒有根深柢固的基礎。在西學東漸的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當中國的智者站在時代浪尖上,回望幾千年的世界大勢,也得出了這樣的研判。陳寅恪先生認為中國人是「最講究實際的民族」,「惟重實用,不究虛理,其長處短處均在此」。王靜安先生也指出「我國人之特質,實際的也,通俗的也」,不像西人般「長於抽象」。

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知識分子大口吸收西方思想,但由於西方時值進步主義和社會主義意識抬頭,故中國所學到的圖強藥方偏重於集體對公權力的控制,以及帶有放蕩色彩(libertine)的所謂個體解放,而非西方爛船還剩的三斤釘──基於私有財產的真正個人權利。正如劉仲敬先生觀察到,中國「對實證主義以前的法律精神完全不能理解」,引進的「只是西方比較外圍的部分」。

如果說中國幾千年文明傳統為民族注入了排斥抽象原則的基因,而新文化運動則強化了這一基因,那麼新文化運動的邏輯終點和行動高潮【註1】──中國共產黨建政的頭30年──則把這一基因最大程度地激活。

共產黨作為一個無產階級革命集團的性質,決定了「新中國」的成立跟史上其他改朝換代的差別。首先,無產政權對地主、商人等有產階級有着根本的敵意。就像當年朱元璋強迫地主遷徙,又藉黨禍迫害,「犯者不問實不實,必死而覆其宗」(方孝孺語),以至「富民豪族,剗削殆盡」(吳寬語)。但本朝中央之手深入全國鄉村,對原有產權秩序的顛覆程度,則猶過前人。

其次,無產政權的出身使其內心深處有一種無法根除的自卑感和危機感,加上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使之傾向以目標考慮凌駕程序考慮,以緊握權力來達到最高的安全系數。

無產革命 觀念猶存

上述種種導致中國的私人部門除了面對市場上的不確定性,還要面對政策上的很大不確定性,企業家們整天耳語「上面」會「放」還是「收」,較樹大招風者還要顧慮與領導人關係的風險。固然,由於上個月談到的西方的墮落,西方也愈來愈多這類問題,但相對而言,西方程序公義對產權的保障尚算可靠,在中國則較少見到政府打輸官司。

儘管中國改革開放後工商業經濟蓬勃發展,但無產革命價值觀對平民的一些影響依舊存在。例如程介明教授早前在本報分享一些問卷研究,當被問到會否違章地到老闆家中為其髹漆,中國只有32%回答「不會」,美國則有82%回答「不會」。這反映了兩國人民對一般性行事原則的堅持程度之不同。又例如早前中國泳手孫楊在藥檢聽證會上臨時請出一個沒有向法庭登記的翻譯員,令法官和己方的外籍辯護律師都大為錯愣,這也顯示出他的心態與國際程序標準格格不入。

綜上所述,雖然西方在近百年來偏離了基於一般性原則行事的政經秩序,但由於東方對此的偏離更加嚴重和劇烈,所以這點依舊是東西方文明的一個顯著差異。下月,我們將進一步看看這個差異如何影響現時中美關係,以及香港在其中的角色。

史丹福大學經濟系博士生

註1: 詳見拙作〈反思五四運動(下)──民主與私有產權〉,刊於2019年5月31日。

 

(編者按:盧安迪最新著作《學而反思──教育之我見》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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