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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2日

盧安迪 自由的國度

土生價值觀和降臨價值觀

在幾乎所有電視、電台、報紙、網絡的輿論平台上,人們傾向以政見標籤公眾人物,然後按此作出褒貶。但我愈長大就愈發現,把人分類的最本質維度不是政見,而是性格。在我眼中,兩個政見相反但性格相近的人,比兩個政見相同但性格相反的人更加接近。

如果一個人是從事政治,他未必不知道可以用性格而非政見來把人分類,而往往是即使知道也沒有用,因為如果某人跟他政見相反,即使性格相近,也無法改變其政敵角色和與之競爭的需要。但由於我的興趣不是參政,而是在思考中活出亞里士多德所推崇的「theoretical life」,所以我可以毫無包袱地嘗試從性格的角度知人論世。

美國漢學家林培瑞教授(Perry Link)曾把人們的價值觀分為兩種,一種是自然形成的土生價值觀,另一種是從上而下降臨的價值觀。這兩個概念跟上文提到的「性格」和「政見」有頗高度的對應關係。

林培瑞教授認為,如果一個農民早上起床時,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自己和老婆子女的生活,而是想起上頭叫他去恨幾千里外一個毫不相識的人,於是便恨得七竅生煙,這是一個滑稽的現象。同理,每當我見有人一在新聞裏聽到某些政治人物名字(不論什麼陣營)就突然神經繃緊,甚或咬牙切齒地咒罵幾聲,我會覺得完全沒有共鳴。

兩種價值 頗為獨立

據我觀察,一個人的「土生價值觀」和「降臨價值觀」,很大程度上是互相獨立(orthogonal)的。尤其是在中港政治這一主流各方都在哲學基礎上屬於廣義左派的弔詭環境中,人們的政見往往帶有部落主義色彩,並由一些帶有隨機性的個別因素所塑造。

例如一個上世紀五十年代《大公報》或《文匯報》編輯的孩子,和一個長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國民黨報人家庭的人,或許因接收了不同的「降臨價值觀」,對不同政治人物和事件的條件反射式評價會南轅北轍,但如果私下跟他們交友,不談到政治時,可能會發現他們的文人家庭所養成的性格無甚分別。

近年,愈來愈多人以政見「黃」「藍」作為交友的先決條件,這其實是目的和準則的錯配。我認為交友屬於私人空間的事情,所以應該以私下生活的「土生價值觀」為準則。有些人看到我跟梁愛詩女士、曾鈺成先生、陶傑先生(下稱曹先生)等不同政見的長輩都有來往,便感到奇怪。但在我眼中,他們其實是同一類人,只是大部分人都因為以政治濾鏡觀人而意識不到。

我發覺,性格令我感到最舒服的人,家庭背景往往跟我相似。梁女士、曾先生、曹先生的原生家庭都有一定的文人成份。這使得他們對知識和思想交流較有興趣,不太理會勾心鬥角的人際糾紛。

梁女士「無波古井水」(白樂天句)的淡泊心境,人所共知。至於曾先生,當劉迺強先生撰文抨擊他時,他在自己的社交媒體專頁上分享了劉先生的文章,還寫上帖文:「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也。」我私下也從未聽他用怨忿(bitter)的語氣評論任何跟他政見不同的人。

限制公權 減少矛盾

至於曹先生,雖然他有時為了節目效果,會說出一些戲劇化的話,但我私下跟他接觸,覺得他是一個非常紳士和注重傳統家庭價值的人。他最喜歡的活動是靜靜地在書房中看書。相比起別人對他的攻擊,他反擊的比率是非常低的。

事實上,當文人家庭出身的人遇到人身攻擊時,往往不會感到憤怒,而是純粹像聽到一門陌生的外語,因為這是在他們從小到大的成長環境裏沒有的東西,所以他們不知道應該有什麼反應,於是便沒有反應。

以上是「土生價值觀」的一些例子,但言歸正傳,這跟政治哲學又有什麼關係呢?首先,我們需要了解到,現在人們之所以基於「降臨價值觀」有這麼多爭拗,甚至反目,很大程度上是源於政府的角色。因為在私人部門,不同人可以自願地做不同事情,各適其適。只有當涉及公權力時,勝者才能把意願強加於敗者身上。以近日西九藝術品爭議為例,假如不涉及納稅人的公帑,而只是一間私人展廳,用私人資金購買,在私人地方展出,所遭受的反彈一定不如現在般大。

在我理想世界中,當政府的功能被減到最少,只負責保護私有產權和維持法治,則很多基於「降臨價值觀」的爭執和鬥爭都變得不再需要,而人們的互動將會由「土生價值觀」主導。這也是為什麼我在私人生活中從來不會跟人爭拗政治──如果我爭拗,我便是在浪費時間去鍛煉一個在我的理想世界中用不着的技能,這在心理上和邏輯上是自相矛盾的。我在理想實現之前,已經以該理想世界中大部分人會有的生活態度來生活。

史丹福大學經濟系博士生

 

(編者按:盧安迪最新著作《學而反思──教育之我見》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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