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3日
就是這樣,我回到香港,住在影城的導演宿舍,四鄰都是久聞其名的導演,年輕的、資深的都有,甚至眾人的偶像張徹,也住在最遠處、靠山面海的公寓,面積大得唬人。
他們問我要不要也住在那邊,我說我哪有這麼多家具啊?與其每天起來,在空洞的家中,踏雪屐到廚房、書房和露台,我選擇了一個老老實實的小公寓,800方呎左右,景色翠綠,樓下是爾冬陞,旁邊是桂治洪,樓上是牟敦芾,彷彿各路英雄雲集。
我見過牟敦芾從他門外的信箱取信,那信箱是他的一隻舊鞋;我也見過爾冬陞遛狗,這狗很聽話,也很漂亮;我也見過桂治洪在門口燒衣,十分虔誠的樣子,大概有新片要開畫。
那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每夜,老中青導演們便會圍坐在一棵大樹下,燒烤、糖水、啤酒、講影圈笑話與邵氏鬼故,生活過得極之愉快,通常三四點才睡,難怪邵氏導演都愛開中班。
這時候的張徹導演,耳朵已經幾乎聽不到了,但我們還是每夜用傳真機聊兩句,他的字寫得傲氣飛揚,秀金體,很配合他的形象,我一直藏起他的來信,收在一個鐵造的月餅盒內。後來張導過世了,我再翻出來看,沒想到那些感熱式傳真紙上的字跡,都隨着年月淡去了,我很是難過,本以為可以保留一些作紀念。
回想起來,我跟張導演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北京,那時候的香港影業,已開始露疲態,海外市場失去一個又一個,我寫了一個關於「宋家皇朝」的劇本,一次通過不了,不斷的上北京開會、審批、解釋,住在片場附近一家賓館,每天徒步走過去冷得要命的北影大樓開會。
也就在北影當時殘破不堪的樓梯頂,冒出一個偌大的頭來,眼皮沉重,嘴唇下垂,很慢很慢地逐級登樓,我一眼便認出是張導演,連忙上前扶他,同時向他問好,但他已完全認不得我了,只是一邊喘氣,一邊謝我這個陌生人。
我難過地目送他,不知道他怎麼可以爬完北影那些特別高峭的梯級,他的腰背這時已彎弓得十分厲害,上身跟下身幾乎成九十度角,平看根本看不見胸腹,就像兩條腿撐着一個頭顱,怪異地爬兩級,停一停,喘一喘,又再爬兩級,停一停,喘一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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