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8日
我一直想寫一點關於我祖母的回憶文字,卻一直沒有動筆,部分原因,是因為我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麼多年來,祖母給我留下的印象,就像《百年孤寂》裏面,那些活在永恒中的家族靈魂一樣,不論盛夏寒冬,都會坐在枯燈旁邊,絮絮地述說着一些不為人知的家族歷史,而事情早已過去多年,誰都不能肯定,它們是否真的曾經存在過。
除了祖母自己。
只有祖母知道的事情
說起來,我家祖母生於十九世紀末,雖然因為出身寒微──其實可也是命運的暗裏眷顧──地位低下,不需要纏足,但也總算是個大清子民。我記得她的床頭櫃內,還散亂地放着一些清朝的貨幣,無什意義地混雜在其他的大英帝國錢幣中,蔓長着銅綠。
我開始懂得人事時,祖母已經年近七十,但身體仍是挺壯健的,常常跟左鄰右里吵架,嗓門又大,罵人的詞彙又豐富,往往以一敵眾,也毫無敗象。我記得有一次,她獨個兒跟三個東北大媽吵架,雞同鴨講地鬥了一整個下午,還未分勝負,祖母索性從家中搬了她最愛坐的那張藤椅出門口,施施然坐下,餘興未盡、戰意昂揚地說:
「好,坐低同你地慢慢燃!國民黨、共產黨我都未驚過,我驚你哋?嚟啦!」
只見眾敵盡皆茫然,也不知是進是退、是攻是守好。太陽開始下山,三個山東大媽大概都生怕老公回來,無晚飯吃,只好衰衰地逐一撤回廚房,包餃子去,我家晚清遺老,也從此一戰成名,雄視這個逃港難民組成的小區。
晚清遺老
祖母是我小時候認識的親朋戚友、老師宿儒中,唯一曾經親身經歷過皇朝時代、民國革命、五四運動、日本侵華、兩次世界大戰、國共內戰,以至大陸解放的人。末了,於1949年,寡母婆一個,帶着兩個年幼的兒子,也就是我爸跟我大伯,南逃到香港來,沙膽大娘一樣,歷盡滄桑,活在這個陌生的異鄉,知道的事情,比誰都多;不知道的事情,也比誰都多,只叫人啼笑皆非。
然後,飽經憂患的她,在往後的日子裏,社會上發生的事情,九龍大暴動也好,六七騷亂也好,好像都與她無關,對世間的一切事物,她再無動於衷,歷史也忽然把她遺忘在背後,社會跟她擦身而過,祖母變成這片遠方的殖民地裏,芸芸眾生中,一個無人過問的人。
到了六十年代末,為了勉強持家,我家祖母再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萬能的家庭主婦,端午自己紮糭子,中秋自己焗月餅,冬至自己醃臘味,更厲害的是,每個月月頭,祖母還會自己做香皂。
對,自己做香皂,就像今天的New Age女人一樣。
我的奇異祖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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