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7日
「媽咪,哥哥幾時睇完醫生呀?」小孩問。一時間,母親無言以對,小孩再問:「我好想請哥哥食粒糖。」
其實,小孩口中的「哥哥」已經搶救無效,撒手塵寰,在旁的男護何國威(David)初出茅廬,聞言,情不自禁流下男兒淚,久久才能平復心情,回到崗位。
人是有血有肉、感情豐富的動物,當超負荷的工作量導致麻木不仁,甚至變成行屍走肉,究竟當權者是否可以繼續袖手旁觀,任由情況繼續惡化下去?
轉眼入行20載,何國威以過來人身份,盡訴本地醫護界光怪陸離的實況,狠批醫管局的打氣方法「得啖笑」,長此下去只會演變成三輸之局。
回憶總是薄荷味,何國威清楚記得中二時立志做護士,哪怕當年兩性比例極端,男性做白衣天使會被投以「奇異」目光,但誰說過天使一定是女性呢?「那一年,我親眼目睹嫲嫲病發,由清醒到昏迷,之後送到醫院,不久便離開人世,期間我一直陪伴她左右。」他今日的形象帶點粗獷,當初入行時卻是小鮮肉。
「當時我天真地想,應該有其他更好的方法,甚至有更多事情幫到嫲嫲,記得探病期間,對護士的工作印象很深,再加上曾陪伴一名同學參加聖約翰救傷會的急救班,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兩個原因驅使我日後夢想從事護理工作。」他於1996年入讀那打素護士學校,3年後畢業,今年剛好入行20年,先後服務兩間公立醫院的外科、內科和急症室,絕對有資格替同行發聲。
「護士的工作崗位相當廣泛,不同部門或病房的性質相差十萬八千里,以前在急症室工作時,自己姓什麼也忙到記不起,往往要在同一時間處理大批工作,莫說食飯,只能忍到最後一分鐘才衝去洗手間。」他回憶說。
一邊急救一邊流淚
醫護人員幾乎每日要面對生離死別,對初入行的新人來說,最難過的是心理關口。
「難忘事很多,在急症室工作時,曾經處理過一名五六歲小朋友懷疑哮喘導致心臟停頓的個案,我們在急救房內一直進行心肺復甦法,當年經驗尚淺,一路急救,一路流淚,那小朋友最終都搶救無效。」他感觸地說:「出來之後,聽到小朋友的妹妹問『哥哥幾時睇完醫生,我好想請佢食粒糖』,那一刻實在忍不住,哭成淚人。」
想一想,何國威再分享一個案例,先此聲明,內含血腥情節,可能會引起情緒不安。
「記得一宗工業意外,工人被跌下來的貨櫃砸傷右腳大腿,送院時傷口右邊盆骨已經爆開至小腿位置,血流如注,必須用手指摙住動脈,並送上去手術室……當時急症室被血腥味籠罩、滿地鮮血的畫面,今日仍然歷歷在目。」
停頓了半秒,何國威吞一下口水再說:「結果傷者在手術期間失血過多,還是搶救無效。」
人生,無夢想等於鹹魚,只是有人會利用「夢想」不斷進行壓榨,叫你做多一點點、凡事別計較、追更捱義氣……難怪2018/19年度醫管局人才流失問題嚴峻,整體員工流失率達9.6%,公院全職護士為6%,情況持續的話,政府、醫護界和病人都苦,無一得益。
黔驢技窮魚蛋打氣
香港醫護人手長期不足,今年已有多次集會抗議,但醫院管理局的回應是派明星打氣和舉辦魚蛋燒賣小食會,何國威嗤之以鼻:「坦白說,這些刺激士氣的方法顯示管理層黔驢技窮,目前香港醫療嚴重失衡,人手上應付不了人口急劇上升,但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們沒有短期方法紓解壓力,兼且在輿論壓力之下,不能毫無反應,唯有想些所謂的增加士氣方法,到頭來變成得啖笑。」
抗議還抗議,醫護人員大都不肯公開接受訪問,何國威挺身而出,原因是他在2010年已離開醫管局,轉往私家醫院任職,現時在港島區一家私家醫院出任護理行政部經理。
「醫管局短期內要止血,首先要想辦法減少人手流失,如大幅增薪到接近私營市場,或安排特別津貼。」他為政府出謀獻計:「其次,應該減少中層會議及行政工作時數,從而讓人手將工作時間集中在前線,服務病人。」
談到多年來爭議不休的引入海外醫生問題,他坦言不太反感:「大前提是外勞能夠嚴格地符合特定資格,而且需要經過認可的考核,及格後才可工作,畢竟醫護工作涉及人命,不能因人手不足而降低門檻。」
公立醫院病人多醫護少,動輒輪候數小時,病人等到心煩自然躁,間接催化護士與病人的摩擦,何國威曾為九龍醫院的醫療事故前往立法會陳述立場,對此另有一番感慨:「今時今日,病人和醫護人士已處於對立關係,無論公院抑或私院情況也是差不多,急症室更是重災區,幾乎每日都發生大小衝突,往往沒有足夠人手處理,導致小事變大事……由於現時我的身份要處理投訴,更加明白箇中的辛酸,就算在私院的投訴量較少,大部分個案也需要花幾日處理,可想而知,公院難以完全化解病人的怨氣。」
醫院儀器水準參差
如果能讓何國威再選一次,他說依然會義無反顧地入行,但坦言也曾想過轉行:「確實想過,但不是因為工作令我心灰意冷,而是希望轉換一下生活模式,平衡家庭與工作,話說回來,我從沒後悔成為護士,但做了護士之後,你會思考其他的可能性,是否一定要在醫院工作?」
「醫護工作的種類林林總總,除了前線臨床之外,後勤及教育工作同樣舉足輕重,正如本人除了要上前線之外,也要兼顧培訓下一代醫護人員的任務,本港醫護界才能薪火相傳,一代傳一代。當你的眼光不再局限醫院環境,慢慢會發覺無限大的空間,再說一次,我不僅從未後悔做護士,也以此為榮,今後希望透過其他不同身份為市民服務。」撫今追昔,他見證了本港醫院體系的20年變遷,五味紛陳。
「無可否認,醫管局在硬件配套上面改善很大,儀器亦追上時代變化,但他們要管理龐大的醫院數目,每間醫院難免良莠不齊,水準參差,故此有時都會聽到舊同事投訴部分儀器老化,這是無可避免。」望向天空,他把雙手插袋,「另一方面,醫院的管理文化在過去20年轉變最大,我們要處理的文件有增無減,尤其是認證系統引入之後,不管是公院或私院都以此為目標,造成工作量驟然大增,反而導致病人見到醫護人員的機會減少,本末倒置,只會衍生更多矛盾。」
香港社會近年愈來愈反智,雖然有很多市民為醫護人員打氣,但同時也有一些鍵盤戰士冷血戲謔「食得鹹魚抵得渴」,認為醫生和護士薪酬高於一般打工仔,便應該無間做、捱義氣,形同政府的幫兇,難道這些不體恤醫護的人,真心不怕「他朝君體也相同」?
何國威小檔案
出生年份:1976
職業:註冊護士
興趣:閱讀、駕駛、扒龍舟
座右銘:I attribute my success to this: I never gave or took an excuse.
撰文:潘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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