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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巨型威脅的時代(下)

魯賓尼(Nouriel Roubini)| Project-Syndicate

2023年12月1日

「所有都是泡沫」之後

直到2021年,貨幣、財政和信貸寬鬆政策,誇大了幾乎所有東西——美國和全球股票、房地產、政府和公司債券;科技、增長和風險企業;以及加密貨幣、迷因股票和特殊目的收購公司等投機性資產——的估值。當這場「所有都是泡沫」於2022年爆破時,投機性資產——從風投、加密幣和迷因股票開始——所損失的價值比傳統股票要大得多。

但政府債券這類安全資產,也因較高長期利率導致債券價格下跌而出現虧損。如2022年美國債券收益率從1厘上升至3.5厘,這意味10年期美國國債的價格跌幅(-20%)超過了標普500指數(-18%)。今年隨着債券收益率進一步飆升至5厘,長期債券出現了額外損失(按價格計算約為-15%)。均衡配置股票和債券的傳統資產配置模式,因此在兩條戰線上都失敗了。

這場大屠殺很可能會持續。在平均通脹率為5%而非2%的情況下,長期債券收益率需要更接近7.5厘(5厘用以抵消通脹,留下2.5厘的實際回報率)。但如果債券收益率從目前的4.5厘上升至7.5厘,將導致債券價格和股票雙雙暴跌(前者下挫30%,後者陷入熊市深淵),因為股息的貼現率將會高得多。在全球範圍內債券持有人和股票投資者的損失,可能會在未來十年擴大到數百萬億美元。

雖說美國和全球股市確實在遭遇2022年熊市後,於2023年中有所反彈,但這主要是由一小批受惠於圍繞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期望和炒作的大型科技股推動。如果將這些一飛沖天的企業排除在外,市場則幾乎毫無起色。

此外,在2023年的大部分時間裏,投資者對各國央行宣布加息周期結束抱有一廂情願的想法,許多人甚至賭在不久的將來會減息。但持續的通脹粉碎了這些希望,導致各國央行採取「在更長時間內保持較高利率」的政策,進而可能導致經濟收縮和額外金融壓力。今年夏秋兩季,伴隨着美國和全球股市的又一次大幅回調,美國債券收益率從3.7厘飆升至5厘。

就增長而言,歐羅區和英國已經處於滯脹性近乎衰退狀態,而中國則深陷結構性放緩的泥潭。雖然美國成功避免了一場衰退,但如果聯儲局「在更長時間內保持較高利率」的政策致使債券收益率居高不下,該國最終可能會陷入一場短暫而淺度的衰退。

地緣政治蕭條

無論如何,股票熊市的風險與其說是周期性的,倒不如說是長期性的。如果有任何巨型威脅在未來十年間成為現實,其滯脹影響將在中期內削弱股市。

所有近期證據都顯示,「地緣政治蕭條」狀況正在惡化: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入侵已演變成一場消耗戰,烏克蘭人正在發起艱苦的反攻,以奪回2022年失去的領土。局勢很容易加劇,捲入其他各方——如北約——或升級動用非常規武器。這種情境當然會導致能源和大宗商品價格進一步飆升。

在中東地區,伊朗正準備邁出從鈾濃縮到製造一枚核武器的最後一步。這使以色列面臨一個致命的選擇:若不是接受一個擁有核武器的伊朗,並希望傳統的威懾措施能夠奏效,便是發動軍事打擊——導致石油價格(以及其他商品)急劇飆升,並可能使全球經濟陷入滯脹式衰退。以色列與哈馬斯在加沙問題上的衝突,很可能會升級為涉及伊朗及其黎巴嫩代理人真主黨的地區性衝突。

在亞洲,美中兩國之間的冷戰正日益加劇,甚至可能因中國決定武力統一台灣而變成熱戰。而當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烏克蘭、台灣和加沙時,北韓則變得更加咄咄逼人,多次向南韓和日本周邊水域發射導彈。

這些風險中最大的則是中美冷戰升級。在2023年5月於廣島舉行G7峰會後,美國總統拜登聲稱期待與中國「解凍」。但儘管舉行了一些正式的雙邊會談,兩國關係仍處於冰點。事實上,G7峰會本身便確認了中國的擔憂,美國採取一套「全面遏制、包圍和壓制」的戰略。與以往那些G7領導人多說少做的會議不同,廣島峰會很可能是該集團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峰會。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拜登最近在三藩市舉行的峰會,並未改變中美之間的結構性衝突。儘管出現了短期的部分緩和,但冷戰正逐漸冰凍,最終可能會在台灣問題上變得燙手。

畢竟,美國、日本、歐洲及其友邦和盟國,較以往任何時候更清楚地表明打算聯手對抗中國。作為東道主,日本肯定會邀請其希望拉攏那些希望參與遏制中國崛起的全球南方國家主要領導人參會,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則是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雖然印度(於2023年擔任G20主席國)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問題上採取了中立立場,但長期以來一直與中國保持戰略競爭關係。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兩國有着漫長的共同邊界,且部分仍存在爭議。

即使印度不成為西方國家的正式盟友,它也將繼續把自己定位為一個獨立的、正在崛起的大國,同時其利益與西方國家——而不是中國及其事實盟友(俄羅斯、伊朗、北韓和巴基斯坦)——更為一致。此外,印度還是包含美國、日本和澳洲的「四方安全對話」機制(Quadrilateral Security Dialogue)的正式成員,而該對話機制的明確成立目的就是威懾中國。日本和印度的友好關係由來已久,且兩國在歷史上都與中國存在敵對關係。

日本還邀請了印尼、南韓(出於對中國的共同擔憂,日本正與該國推動外交解凍)、巴西(另一個重要的全球南方大國)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參加G7會議。在所有情況下所傳達的訊息都很明確:中俄的「無上限」友誼,正在嚴重影響其他大國對中國的看法。

G7在其最終公報中詳細解釋了未來幾年將如何對抗和威懾中國。公報譴責中國在東海和南海的「經濟脅迫」和擴張主義,強調了印太夥伴關係的重要性,並明確警告中國不得攻擊或入侵台灣。

在採取措施實現對華關係「去風險」時,西方領導人使用了僅比「脫鈎」溫和一點的措詞。但改變的不僅是外交用語。根據公報,西方在遏制中國的同時,還將大量投資全球南部地區的清潔能源和基礎設施,以防那些主要中等國家被中國利用「一帶一路」倡議捲入其勢力範圍。

與此同時,西方與中國的科技和經濟戰爭繼續升級。日本最近對出口中國的半導體實施了嚴厲程度不亞於美國的限制,而拜登政府隨後則向台灣和南韓施壓,要求執行類似措施。作為回應,中國對美國晶片製造商美光(Micron)生產的半導體,實施了禁售並開始限制一些關鍵金屬的出口——這些金屬的生產和提煉,幾乎都被中國壟斷。

同樣,美國晶片製造商輝達(Nvidia)——由於各方都急需其先進晶片,以驅動人工智能應用,而迅速晉身為超級企業巨頭——在對華銷售方面也面臨新的限制。美國的政策制定者已明確表示,打算讓中國在爭奪人工智能霸主地位的競爭中,最少落後一代。為此美國2022年《晶片與科學法案》推出了大規模的鼓勵措施,以鼓勵晶片生產回流本國。

現在的風險在於,中國將利用其在生產和提煉稀土金屬方面的主導地位做文章,而這類金屬則是綠色轉型的關鍵投入品。自2017年以來,中國的電動車出口額已增長了約700%,還開始投入使用最終可與波音和空中巴士競爭的商用客機。因此儘管G7希望在不升級冷戰的情況下威懾中國,但中國政府的應對顯示,此舉未能達到效果。

當然,中國人總想回避是自己的進攻性政策造成了這種局面。基辛格(Henry Kissinger)——1972年美國「對華開放」政策的設計師——在5月慶祝自己百歲生日的訪談中警告說,除非兩國能找到新的戰略默契,否則將繼續在相互碰撞的路徑上前行,並可能以直接戰爭告終。兩國關係愈冰凍,在這個十年內發生暴力衝突和軍事敵對行動的風險便愈大。

即使中美之間沒有爆發真正的熱戰,冷戰也將意味全球經濟更加分化,全球供應鏈更加巴爾幹化,去風險或脫鈎措施更多,商品、服務、資本、人員、數據和知識的跨境流動受到更多限制。新自由主義的自由貿易已經過時,取而代之的是產業政策、「本土經濟」、補貼和安全貿易,世界正日益分裂為兩個經濟、貨幣、金融、貨幣、貿易、投資和技術領域。

房間裏的另一頭大象

與此同時,氣候變化的成本將持續迅速上升。科學家們現在預計,未來5年的全球平均氣溫,將比工業化前水平高出攝氏1.5度——也就是巴黎氣候協定的目標。要將氣溫升幅控制在這一水平,便必須在2030年前將溫室氣體排放量減少一半——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即使格拉斯哥第26屆和沙姆沙伊赫第27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作出的承諾全都實現(這是一個很大的問號),到本世紀末氣溫仍將比工業化前水平高出攝氏2.4度。在缺乏實際行動的情況下,「洗綠」、「許綠願」和「綠色通脹」現象將四處氾濫。

好消息是,有許多技術選項——可再生能源、碳捕獲與封存、清潔綠色氫能及核聚變——可以加速去碳化,並協助我們實現淨零排放,同時不會對經濟增長產生過度影響。壞消息是,核聚變距離商業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其他許多選項的成本,與化石燃料相比仍然偏高。人類對氣候變化的處理,就像一場以慢動作放映——但卻正在加速——的火車脫軌。

更糟糕的是,較貧窮的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正面臨嚴峻的經濟前景。在經歷了新冠疫情後的乏力復甦之後,它們又首當其衝承受了糧食和能源價格因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上漲的影響。通脹加劇侵蝕了實際收入,這些國家的貨幣兌美元滙率走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估計,約有60%的貧窮國家和25%的新興市場國家,無力償還債務,需要進行債務重組。

在此背景下,貧困加劇、氣候變化、不平等和社會衝突,很容易導致國內政局動盪,甚至國家崩潰,導致大規模移民,並助長經濟民粹主義趨勢。目前拉美大部分地區由左翼民粹主義者統治,而極右專制民粹主義則在世界其他地區抬頭。

在美國,特朗普顯然是贏得明年總統大選共和黨提名的熱門人選,並很可能重奪白宮。善於蠱惑人心的約翰遜(Boris Johnson)仍在英國大受歡迎。一個法西斯出身的黨派正在執掌意大利,極右翼的馬琳勒龐(Marine Le Pen)仍然是法國事實上的反對黨領袖。在土耳其,最近再次當選的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繼續鞏固其專制統治。在哈馬斯發動襲擊之前,以色列一直由該國史上最為右傾的聯盟執政。當然,俄羅斯總統普京和習近平已經形成了一個新的專制軸心。

最後,在《巨型威脅》面世後的一年裏,由於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平台的公開發布,人工智能已成為一個更宏大的話題。我最初曾預測,深度學習架構(「Transformer網絡模型」)將徹底改變人工智能,現在看來的確如此。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潛在好處和隱患都是深遠的,而且正變得日益清晰。從積極的一面來看,生產率的增長可能會大幅提高,從而極大地擴大經濟蛋糕;但正如第一次數碼革命和互聯網及其應用的誕生一樣,這種收益的出現和規模化,都需要一定時間。

與人工智能相關的風險也愈來愈明顯。許多人擔心會出現永久性的技術性失業——不僅是低技能藍領工人,而且包括所有創造性職業。在極端情況下,二十年後的經濟可能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長,但失業率卻高達80%。與此相關的風險則是,人工智能將成為另一個贏家通吃的行業,並大大加劇收入和財富不平等狀況。

人工智能還將對虛假資訊產生類似影響,包括通過「換臉」視頻和各種形式的網絡戰——特別是圍繞選舉的那些。當然還有一個微小但可怕的風險,即人工智能的進步將催生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進而淘汰人類這個物種。

關於科技企業是否應受到更嚴格監管——甚至分拆——的爭論仍在升溫。但顯而易見的反駁則是,美國需要大型科技企業和人工智能企業,以確保自身對中國的壓倒性地位,而後者正在盡一切手段成為軍事超級大國。

幸運的是,如果人工智能真的帶來了一個年增長率為10%的世界,那麼全民收入保障計劃,或更大幅度的收入再分配,便完全有可能實現。此外,人工智能還能幫助我們應對氣候變化和未來疫情等其他巨型威脅。雖然這些積極的結果都不是必定會出現,因為精英們掌握的權力和影響力畢竟有限,但在高增長環境中解決分配問題,總比在低增長環境中要容易。

雖然從中期來看那些滯脹性力量會拖累經濟增長,並加劇各類巨型威脅,但如果我們能避免出現一個巨型威脅相互破壞性助長的反烏托邦式局面,那未來將是光明的。而我們的首要任務則是,在未來幾十年的不穩定和混亂中生存下來。

 

Copyright: Project Syndicate,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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