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7日
上周以末代科舉考試的一條題目為例,講述《原富》中不顯眼的一小段,如何在清季的政治環境下被「誤讀」。亞當史密批評的是英國貴族子弟在學人陪伴下到歐洲的遊學:沒有家長管束,此種遊學常淪為酒色獵奇之旅,亦即嚴復筆下的「浮蕩狎遊,心志驕囂」。到了科舉考場,《原富》這段就成了應用問題,考生要借用亞當史密的想法,為改善清季出國留學制度出謀獻策。
《原富》如何在中國近代史的不同階段屢被解讀,是個趣味無窮的課題。值得一寫的另一次發生在1926年。
百年前的西學東漸有多可靠?
《東方雜誌》第二十三卷第六號,有一篇題為「原富一百五十歲壽言」的長文,作者是胡善恆。有關這位學者,在網上找到的資料很有限,只知道他畢業於北大經濟系,再到英國留學,師從Hugh Dalton、Harold Laski等左翼大師,專研公共財政,寫過一些教科書,回國後穿梭政界學界,反右運動時被「錯劃」,不久之後就去世了。這篇文章是他留學時的作品,那時他30歲不夠,頗有高材生芳華正茂的銳氣,文字間流露着無比自信。
文章由亞當史密生平說起,再論及《原富》的版本譯本及全書概要,作者提出的意見和看法不多,看似是「集各家大成」的綜合作品,其中一個細節頗有意思。在文章開首他提到:「堪龍教授從其門弟子紀錄簿中,搜集殘稿,訂為一冊,額曰《斯密亞丹之正義警察收入軍備演講集》,為考見斯密亞丹初年未受外界影響時之唯一憑證。」堪龍即Edwin Cannan,而「正義警察」這個奇怪名稱,是則為Justice和Police的直譯。其實Police一字,在亞當史密的年代指的是國策,包括貨幣、價格管制之類,亦即屬於今天經濟學的範疇。
這份重要的講稿,證明亞當史密遠在《原富》出版前的1763年,已在課堂上講述其經濟思想,亦即《原富》不是突如其來的作品。誰不知在幾頁之後,胡善恆又提到「及到法,與重農派學者相見,方專心研究經濟問題。」亞當史密所以到法國,就是為了陪貴族遊學,而那是1763年以後的事。亞當史密受法國學者影響而寫出《原富》的說法,一度非常流行,但講稿的發現就把此說推翻了。胡善恆文章所以前後矛盾,也許是參考了不同時代的資料所致。
胡善恆的專長不是經濟思想史,也沒有以亞當史密為鑽研對象,加上當時只是一個年輕留學生,文章有明顯錯漏也是情有可原。話雖如此,但在五四運動前後,西方思想學術流傳到中國,往往就是靠胡善恆這樣的頂尖新秀學人,憑着其罕有的外語閱讀能力,在《東方雜誌》等刊物上發表長篇文章,又或寫成普及書籍啟蒙大眾。那個年代到底有幾多誤讀誤譯,而這些偏差缺失可有實際影響?
亞當史密的中國觀
胡善恆的文章後段,更有時代特色。話說在《原富》書中,不時提到中國,但亞當史密一生最遠只到過法國,其對中國的「了解」,靠的主要是歐洲傳教士寫成的見聞錄,都是有點過時的二三手資訊。胡善恆把書中幾乎所有有關中國的段落都譯出,惟其翻譯手法頗有「感情色彩」,例如第四卷中的這段:
Except with Japan, the Chinese carry on, themselves, and in their own bottoms, little or no foreign trade; and it is only into one or two ports of their kingdom that they even admit the ships of foreign nations. Foreign trade, therefore, is, in China, every way confined within a much narrower circle than that to which it would naturally extend itself, if more freedom was allowed to it, either in their own ships, or in those of foreign nations.
這段的意思是,除了日本,中國跟外國幾乎沒有外貿,只有一兩個港口容許外國商船進入,外貿因此是不自然地被壓制,若果中國給予本國或外國商船更多自由,外貿規模就會大得多。胡善恆的翻譯是:「外國人來中國經商者,限於一二海港,准其停泊,故外國商業勢力侵入中國者,範圍甚狹。若本國或外國之船舶能自由航行國內各地,庶商業有自由發展之望。」
本來平淡無奇的經濟分析,在胡善恆的譯筆下好像增添了帝國主義的意味(而原文中的日本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其餘幾段譯文亦有類似風格,怪不得他這樣為文章作結:「《原富》一書,在十八世紀之末,即已風傳歐洲,各國一般政治家野心家奉之為聖經。是可知彼輩以商業侵略吾國者,有由來矣。而吾國之王公士夫,則俱茫然無知,可慨也。」那個年代慷慨激昂的愛國熱情,躍然紙上。還是亞當史密無辜,雖已在《原富》中長篇大論指出殖民主義壟斷貿易之惡,還要被扣上這一頂民國時期的帽子。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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