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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23日

張綺霞 訪談錄

美國學者翻譯西西作品找到寄託

香港作家西西去年底離世,各方好友學者努力延續其影響,例如籌備藏品展覽,或舉辦節目、建立網上平台,將其作品介紹給更多人。作為西西生前好友,美國翻譯者Jennifer Feeley(費正華)亦沒停下步伐,去年才把西西一系列新作《動物嘉年華》譯成英文,明年將出版西西的兩部重要作品《哀悼乳房》和《我城》的英譯本,雖然為此忙碌不已,但她認為很值得。

Jennifer與西西年紀差距大,又分隔兩地,卻一直保持情誼。在Jennifer面對喪母之痛時,西西寄上親自縫製的小熊,讓她感動。西西離去一段日子,Jennifer仍感哀傷,幸好透過翻譯其作品找到寄託。「我深信她的作品會歷久不衰地流傳下去」。

翻譯是一門藝術,如何找到兩種語言共通之處,傳神地演繹原作,很考譯者的見識和創意。要翻譯西西作品並不容易,尤其她在詩中常以語言作遊戲,運用中文的獨特聲音、形態、一字多義等創作,顛覆常規,英語難以表達,也讓Jennifer覺得好玩。

在Jennifer最新翻譯的《動物嘉年華》中,短詩〈朋友的貓〉很玩味,只有簡單數句:「朋友的貓/學問肯定比朋友好/朋友的書/只是讀過/牠呢,全部讀破」。Jennifer大讚:「這首詩極短,卻充滿韻律,最後一句更有押韻的雙關語『讀破』。」這個詞語既形容讀者掌握書中精要,也形象化道出貓抓破書籍。

想了很久,她決定翻譯為「up to scratch」,整首詩為:the erudition of my friend's cat/ is certainly unmatched/ when it comes to books/ my friend simply looks/ while the cat is more than up to scratch。尾句不但與第二句押韻,並有「超越標準」的意思,更包含抓這個動作,效果近似原作。

Jennifer形容,西西是不喜歡重複自己的人,每首詩總有些新嘗試,作為譯者,亦不能恪守成規,每首都要重新摸索。因此,Jennifer會花很多時間查字典,找英文同音字、同義詞、押韻詞等,寫下所有可選的字,慢慢找出最好的方案,「翻譯這類作品其實也是創作」。

Jennifer早在高中時就讀到中國古典詩歌的英譯本,很是着迷,在大學她主修創意寫作,兼修中文,翻譯了不少中文詩歌。後來在美國耶魯大學一個研討會上,她首次讀到西西的作品,從此愛上。「〈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反浪漫氣氛很吸引我,接着我看了《我城》,西西用看似簡單的語言來探索複雜主題,我很欣賞她敏銳的洞察力、優雅、幽默感和同情心。」

用愛創造翻譯本

此後Jennifer閱讀了更多西西的作品,在香港旅行時偶爾買到《西西詩集》,當中的語言實驗充滿妙趣,她極喜歡,嘗試譯成英文,「當作是遊戲」。隨後Jennifer把翻譯投稿到文學雜誌,吸引出版社的注意,邀請她翻譯更多詩作,由此生出英譯詩集《不是文字》。

這本書收錄西西1961至1999年間不同風格創作,Jennifer花了不少時間推敲每個詞,找出最貼近原作語氣和效果的方式,修改多次才完成,歷時數年。她感嘆:「我用愛創造這本書。」

Jennifer因這詩集獲美國Lucien Stryk亞洲文藝翻譯大獎,也讓西西得到歐美文學界更多關注,接連獲頒重要詩歌獎項,如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Newman Prize in Chinese Literature)的詩歌獎和瑞典東亞詩歌蟬獎(Cikada Prize in East Asian Poetry)等。

因為詩歌翻譯,她與西西有不少書信來往,西西沒電郵,靠她好友詩人何福仁印出紙本,再將西西的答案打成電郵回覆,雖然老派,卻無阻兩人交流。後來Jennifer到訪香港,深居簡出的西西竟答應見面。「我仰慕她作品已久,真正見到偶像時,我很緊張和敬畏。」

Jennifer大讚西西為人隨和,學識淵博。「她的知識廣度驚人,別人忽略的細節,都會注意。」此後Jennifer每次來港總要先拜訪西西。「她異常善良,善解人意、溫暖、體貼,同時風趣。她看世界有獨特方式,最尋常的小事都能令她高興不已,讓我深受啟發。」

送手做小熊作安慰

翻譯西西的語言遊戲作品,Jennifer發現英語詩歌的實驗空間同樣巨大。「她寫作從不追逐潮流,單純創作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每部作品都嘗試創新。從她的作品,我領會到要停下急速腳步,以童真眼光看待世界。」

西西是個體貼的人,常送Jennifer小飾物。西西癌症康復後有不少後遺症,為了鍛煉不靈活的右手,她開始縫製不同主題熊公仔,曾出版《縫熊志》一書,並打算等Jennifer再來港時送她一套,還未成事,Jennifer就因媽媽突然離世近乎崩潰,無法遠行。西西和何福仁知道後,決定把小熊寄給她作安慰。Jennifer大為感動:「這慷慨、充滿愛的舉動深深地感動了我,在那艱難日子裏,他們像提醒我世上還有善意。」

西西離世對Jennifer打擊不小,她唯有更努力去翻譯西西的作品,在過程中,她像仍與這位老朋友維持親密關係。《哀悼乳房》的英譯本將於明年出版,Jennifer解釋這本書的重要性:「這是華文世界中首次有人公開講述患乳癌的經歷。她的敍述方式讓人覺得疾病不那麼可怕,寫作就是其自我治療。這是關於希望的書。」Jennifer的祖母在四十多歲因乳癌離世,她曾擔心自己遺傳此病,閱讀這本書時,如獲得安慰,學會坦然面對,「相信其他地方的讀者都能有共鳴」。

西西的作品與社會變遷緊密聯繫,用天真、幽默、疏離的語調,寫出各種政治事件和城市的巨大轉變。西西常用童話方式寫香港,何福仁用「童話寫實」來描述這種風格,例如「肥土鎮」系列,以不存在的虛幻地點描述香港正在發生的事。

Jennifer大讚,西西從不會向讀者說教,而是精心打造動人有趣的故事,以敏感、深思熟慮的角度書寫嚴肅議題,翻譯的時候,Jennifer努力保留此風格。「希望人們讀過西西的作品後,能更深入地了解香港。」

她指出,西西擅長寫日常事物,帶出許多人都忽略了的角度,歌頌無名英雄,為年輕人和勞動階層發聲。「她是在香港長大、以城市為創作重點的先驅作家,在塑造香港文學方面有重要作用。」

除了西西,Jennifer還翻譯過多位香港作家的作品。這些年來,中文文學獲英譯的主要是內地和台灣,兩地資金充裕是主要原因,香港文學的翻譯數量少、多只在本地發行,外國讀者難以接觸,像Jennifer那樣有心又具外國出版社人脈的譯者,支援並不多。

不過,Jennifer樂觀表示情況正改變,本地連接國際的翻譯活動增加,最近她更受邀訓練香港譯者,而她也不會停下步伐。「香港有這麼多有才華的作家,我無法停止翻譯!」

她深信,外國讀者終能看到香港文學的重要性。「香港文學可幫讀者從個人和微觀角度了解這座城市的複雜處境,開拓視野。我希望香港作家能繼續為港人寫作。」

撰文:張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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