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4日
農曆新年,到處可以看到書法與漢字。某大國際投資銀行給員工送上的大禮盒,裏面居然是中國的文房四寶,包括筆、墨、硯、宣紙、揮春紙,每個小孩一套。可見農曆新年,與中國的書法已經結下了不解緣。
應該是1988年的農曆新年前夕,在香港大學明原堂當舍監,宿生會舉行團年飯。偶發奇想,說了一句:「不如飯後寫揮春作餘慶」。想不到宿生會覺得是好主意,弄來了大批的紅紙、毛筆、墨汁,結果幾乎是全宿舍每個人都動了筆。許多人都是離開小學以後,就沒有抓過筆,也不管了。寫的句子,也是亂七八糟,反正是興高采烈。
到了春末夏初,也不知道是誰開始的,忽然出現了創新品種──勁過揮春。「勁過」,是當時剛剛冒起的大學潮語,「過」是指考試過關;不只要「過」,還要「勁過」,「勁」是廣東話的「厲害」。勁過,也就是要成績彪炳。勁過揮春,其實是一種考試的祝願。「龍巷勁過」,那是明原堂最低的一層男生龍巷的自我祝愿;「青雲峰勁過」,是最高一層(男女各半)的自我祝願。也有在自己房門口貼上的。逐漸成為所有宿舍的一種文化。從此,一到考試季節,到處都是紅紙的勁過揮春。也意味着,考試季節到了,要收心養性了。
使用毛筆 機會不少
筆者毛筆字的經歷,斷續而淺薄。幼稚園,給派一支細小的毛筆,筆毛上面結了一個小墨球,只剩下大約不到一厘米的筆鋒,「描紅」【見圖】。用的是一隻小墨盒,絲棉浸了近乎乾掉的墨汁,奇臭難當。上了小學,就用佘雪曼的「字格」,隔紙「摹」。然後是按帖在「九宮格」「臨」。每周要交若干篇的大楷、小楷。之後,所有的作文,老師批改了以後,也就是用毛筆工整地謄寫一遍,叫做「謄文」。到了高班,就可以說幾乎從來沒有用過毛筆。
後來在筲箕灣當校長,七十年代,還沒有電腦、電郵什麼的。一時興起,用毛筆寫便條;也沒有任何章法,卻也頗為同事接受;於是成為習慣。學校結束,從此就很少動過毛筆。
其實,我父親毛筆字寫得非常好,是三歲在私塾開始的,有朋友說這是「童子功」,只可惜錯過了要他教我的機會。而對於一板一眼地學習書法,一直覺得不是我期望的。因為涉獵了近年興起的學習科學,也很想探索Howard Gardner對於中國美術學習「無意義的重複」(rote-learning)的疑團(指不斷的梅蘭菊竹臨摹),於是在三年多前,從零開始學習書法。不想當書法家,只是想經歷傳統的學習方式。
雖仍在初學,卻漸漸悟出(見2019.6.21本欄)其中的漸進過程:莫名其妙──力不從心──眼高手低──功多藝熟──不假思索──舉一反三──熟能生巧──得心應手──融會貫通──從心所欲,才會進入創作階段。我的老師還加上「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更高境界。中國書法,的確是一種非常複雜而又高深的藝術。
幾乎同時,好朋友推介,2019買到了北京廉萍女士編集的《每日讀詩.日曆》,每天花幾分鐘就能讀到一首好詩。而廉老師的精要註釋,又把詩中的歷史背景、地理環境、氣候節氣、花鳥生態、風土習俗、政治氣候,以及詩人自身的身世、際遇、處境與情懷,描繪了一幅多維度的圖畫,把讀者帶到了其中。對筆者這樣的「番書仔」,可以說是難得的文化補課。
中國文字 內涵豐富
更難得的是,所選的詩,絕大部分都是當年同月同日寫的,因此很容易讓讀者代入詩人而設身處地去想像。同頁還選有歷代的畫,很多都與詩意呼應。筆者連續買了兩年,2020也是廉女士的最後一冊。後得廉女士贈寄2017與2018兩冊。只得反覆閱讀,無法釋手。估計因為內地類似的日記式集子充斥市場,出版商考慮銷路,也許就顧不上內容的精采。筆者想,香港的中文教師要是看了,一定會覺得如獲至寶。每天幾分鐘,就可以點滴累積學問。(廉女士還保有微信公眾號《讀讀寫寫(每日讀詩)》,順提。)
也感受到中國文字的美妙。短短幾十個字,就能包含如此豐富的描寫、複雜的情意、委婉的表達。不期然想起現在香港教育大學任教的裴卿博士。當年他是港大柏立基學院的太古學者。他的研究,是歷史上氣候變化與人口遷徙的關係。他的感受,中國最容易做,就是因為中國的文字一直沒有斷;他的博士論文就是回溯了中國2000年以來的變化。他也涉獵其他文化,但是因為文字的變遷,很多古文字的辨認,已經屬於考古,一般人無法閱讀。筆者在伊朗旅遊,那位知識廣博的導遊,就數出了他們近幾百年經歷的五種文字,都是一個民族取代一個民族的統治,就把原來的文字完全消滅。
中國則不一樣,即使不算屬於古代象形文字與現代符號文字過渡的篆書,漢朝出現的隸書,今天的小學生都能看得懂。連綿接近兩千年,雖然經過不斷的戰亂,也有元、清的非漢族統治,甚至二戰期間日本統治了大半壁江山,但是漢字卻奇蹟地延續下來了。這期間凡是有文字的──官方誌記、稅收賬目、民間故事、詩詞文學、等等──在在都反映了當時的氣候狀況與人類的生活。今天的研究者,不需要通過文字的考古,就能夠直接讀得。回到書法,今天大家臨摹的,就包括漢、唐的書法家;向一千多年前的人學寫字,這在別的文化是不可思議的。
文字傳承 危在異化
這就不得不讓我們思考漢字的異化。朝鮮(包括今天的南北韓)歷史上用漢字,是精英知識分子才能懂能用的文字。十五世紀創造了拼音的韓字(諺文),當時是考慮讓廣大的農民容易識字。但是後來,高中都要學漢字。1993年,非中國化,開始取消。但是最近又在爭論聲中逐漸恢復。主要是知識分子認為需要讀懂歷史。越南歷史上是中國的藩國,漢字也是精英知識分子才能掌握。法國統治期間,耶穌會的教士為越南設計了至今使用的拉丁字母拼音文字。越南統一以後,漢字基本消失。
漢字在韓、越兩地的消失,當時的出發點,都是為了把文字從少數精英釋放出來,便於在民間推廣。中國在民國初期,尤其是五四運動,也有同樣的呼聲,認為漢字妨礙文化的發展,還認為漢字傳承了封建糟粕。1956年,中央政府正式推出現在通用的簡體字。當年的基本考慮也在於全民掃盲,讓農民容易掌握。當時毛澤東還有「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的說法,因此出現了漢語拼音。不過後來,漢語拼音只是作為輔助的符號,近年則成為漢字輸入的主要中介。
這裏面牽涉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有認為文字可分為「表音」與「表意」。漢字是目前世界上幾乎唯一的「表意文字」,而不是「表音文字」。但是「表意」也許不太準確,不是說「六書」嗎?──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因此甚至也不能說漢字就完全不「表音」。中國的文字,已經不再純粹是口語的代表,而包含着非常豐富的內涵。但是,因此可以「一音多字」;純粹拼音,就不能包含漢字的全部意義。
時移世易,今天的中國,掃盲已經不是一個問題,也許漢字沒有進一步簡化的需要。而現在的簡體字,已經包括了許多古代的簡寫如「万」、「刘」,或者草書如「书」、「为」,也許已是簡化的極限。現在的挑戰,反而是漢字輸入:可以沒有了寫字的「難處」,卻換來了以音代字,因而很容易導致文字「六書」內涵的消亡,那將是中華文化的大災難,也會出現其他地方歷史隔斷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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