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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19日

曾國平 經濟3.0

化繁為簡的經濟學家

亞當史密年輕時寫了一篇長文,原本標題很長,一般簡稱為「天文學史」。文章重點並非天文學的知識發展,而是透過回顧歷史歸納出的道理:科學(當時稱為自然哲學)理論的作用,在於把看似紛亂的現象整理成簡單的原理。當有理論解釋不了的現象出現,我們就像面對缺了一塊的拼圖遊戲,總覺得突兀不自在,需要有一套更完整的新理論,讓亂糟糟的現實回復井然有序。

幾天前,199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盧卡斯(Robert E. Lucas)逝世,終年85歲。甚少亮相傳媒的他,在行內雖無人不曉,但在學術界外知名度不高。他於上世紀七十、八十年代有關理性預期的研究,我曾經在本欄寫過,前輩雷鼎鳴教授早年寫得更多,不再重複了。今天且從亞當史密化繁為簡的科學觀,跟大家介紹這位重要宏觀經濟學家一篇較近期的作品。

回顧過去的一段漫長時期(例如半個世紀),一個國家的增長率,跟其原來的經濟水平可有關係?若果你讀過本科程度宏觀經濟,也許會記得梭羅(Robert M. Solow)增長模型的推論:落後的國家,資本較少邊際生產力較高,增長速度因而較快;先進國家的資本較多,在邊際生產力下降的定律下增長減慢。一快一慢,國家之間的貧富差距會縮窄。

經濟增長與貧富差別

實情並非如此。首先,資本多與少,不足以解釋國家之間的增長差異。再者,除了已發展國家的增長率較低,收入(曾經或仍然)落後的國家可說是各式各樣,有的增長率驚人(如新加坡),有的停滯不前(像烏干達),經濟增長與貧富看不出有明顯關係。同樣需要解釋的是,為何有些國家追上已發展國家的步伐急速(如南韓),有些則遲遲未能拉近距離(像印尼)。

根據亞當史密,我們面對這樣「七零八落」的現象,總不能視之為毫無章法的隨機事件,這個國家這樣增長,那個國家又那樣增長,像擲骰子的沒有關係。科學的本質,就是試圖從混亂中找出秩序,用簡單的理論去整理事實。

10多年前,盧卡斯就在一篇文章中用看似簡單的數學,為全球不同國家的增長經驗提供了一個乾淨利落的解釋【註】

盧卡斯的第一步是利用另一項研究,把經濟體分成開放和封閉兩種。開放的定義頗寬鬆,大概就是關稅、貿易配額偏低,以及沒有外滙管制之類。原來只考慮開放型經濟體,經濟增長與貧富的關係立即變得清楚:收入愈落後的國家,增長速度愈快。

貿易開放,很可能是增長關鍵。盧卡斯依照這個思路,假設美國是全球科技尖端,當有另一國家開放貿易,就可以從中學習到尖端的知識或技術。跟美國距離愈遠,有很多東西可以學,對增長就有明顯裨益;與美國技術水平接近,可以參考的不多,增長效果就較弱了。理論的含意,就是開放的國家都朝着尖端進發,與數據顯示的一致。盧卡斯解釋數據依靠的主要就是一個量度知識傳播的參數(parameter)。

知識透過貿易改變命運

理論未能解釋的是,在戰後同樣貧窮、跟知識尖端同樣遙遠的國家,為何有些急起直追,有些慢幾拍?盧卡斯就依循知識傳播的思路指出,就算有先進國家的技術可以參考模仿,也要有合適的人選去學習。若果一個國家從事傳統低技術農業的人口比例高,有能力有基礎去學習的人口比例就較少,就算願意開放貿易,從中的得益亦有限,要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勞力才漸漸被吸引到城市去,知識專業階層於是滙聚一地,互相研究切磋,令學習過程更有效率,增長才會有起色。若果一個國家的農業比例較低,這個人才集中在城市的情況就較早出現,高增長就快人一步了。盧卡斯形容城鄉人口轉移依靠的,主要就是一個量度城市人口聚集提升學習效果的參數。

單憑兩個參數,盧卡斯就可以解釋過去半世紀以至工業革命以來全球增長經驗,除了數學上美觀,以簡單的原理整理複雜的現象,亦符合了亞當史密的科學本質。化繁為簡,後來的研究者就可以在兩個參數的基礎上繼續發揮了。

盧卡斯這篇文章並不是最有名,但可充分表現其獨特的風格:文字簡潔,理論也簡潔,務求以最清楚的邏輯,切入最重要的經濟問題。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相信數十年後,從其文章中得到啟發的仍大有人在。

註:Lucas Jr, R. E. (2009). Trade and the Diffusion of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American Economic Journal: Macroeconomics, 1(1), 1-25.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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