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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21日

曾國平 經濟3.0

購書以明志的窮學者

英國經濟學者霍斯威爾(Herbert S. Foxwell, 1849–1936),在二十世紀初頗有名氣。今天聽過這名字的,多半是因為在凱恩斯的《傳記文集》(Essays in Biography)中,有關他的短短一章。除此以外,霍斯威爾可說是從這學科消失,其人與學說不會出現在任何課堂,他代表的英國歷史學派(Historical School),也只會在講到思想史時略作介紹。

入不敷支地搜購經濟學文獻

霍斯威爾最重要的貢獻,是花一生精力買了超過7萬本書;更準確地說,是7萬份文獻。其中除了經典,以及不見經傳的學術著作,亦包括自十六世紀以來的宣傳單張、小冊子,只要是與經濟學、農業、商業有關的印刷品,霍斯威爾都不會放過。

據凱恩斯記述,霍斯威爾所以誤入藏書的「歧途」,是因為在20多歲時,跟經濟學者耶方斯(William S. Jevons)在倫敦街頭閒逛,在這位前輩推薦下於舊書攤買了一本談鐵路經濟的著作。霍斯威爾自此不能自拔,比有藏書癖的耶方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往後60年經常到舊書店搜購,平均一日買三四本書,並細心地為藏品編製目錄。7萬多本書是怎樣的一個概念?假設每本書平均半吋厚,7萬多本加起來就是一公里長,一本又一本地排列,可以從朗豪坊排到百老匯電影中心。

一般人對藏書家的印象,當然是非富則貴,有足夠「荷包深度」一擲千金買得心頭好。不幸地,霍斯威爾一輩子都離富貴甚遠,雖然在不同著名學府從事教研工作,但職位一直不高,收入相當有限。霍斯威爾除了鍾情收購文獻,亦巨細無遺地保留了大量自己的書信和文件,後來被整理成幾個歷史檔案。我就在其中一個檔案中找到他歷年來的報稅表,證實其薪金的確微薄,「事業高峰」時每年賺的收入,稅前大約只等於今天的4萬英鎊(折合約39萬港元)。

這位有家室的潦倒窮教授,何以有能力購買《國富論》初版之類的珍品?除了強迫一家大小節衣縮食,霍斯威爾亦樂於到各大銀行借錢,陷入恍如卡數纏身的overdraft無底深淵(檔案之中就有不少行文典雅的追債信件)。當負債到走投無路之時,霍斯威爾就會把部分珍藏賣掉,交完「最低還款額」後,又會用剩下的錢到舊書店「入貨」。他試過兩次大批賣書,一次的藏書今天在倫敦大學,另一次的在哈佛大學,但由於出錢的不是霍斯威爾,兩批藏書都不是以他命名的。

主張歸納思考的歷史學派

霍斯威爾傾家蕩產瘋狂藏書,除了是強迫性囤積症發作,亦有其學術根源。在十九世紀末興起的歷史學派,認為經濟學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單憑邏輯推理就得到的先驗真理,而是要視乎不同的歷史社會文化環境,因應不同情況歸納出一套合適的經濟學。這個學派先在德國興起,後來在英國也支持者甚眾,霍斯威爾就是其中代表人物。他所以要收集大量文獻,一是為了證明經濟思想史的發展不止李嘉圖以降主張演繹法的一派,還有百花齊放不同的方法進路,一是為了真實地保留不同年代完整的歷史資料,好讓後來者有根有據地研究經濟發展史。霍斯威爾可說是購書以明志,不惜犧牲自己和家人的幸福,也要用行動來表現歷史學派的基本信念。

也許是太過醉心於買書整理目錄,他的學術作品相當有限,教學上也不算太過成功。馬歇爾(Alfred Marshall)在1908年退休,繼承其劍橋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的不是霍斯威爾這個捱了很多年的舊學生,而是學術上成功得多、想法跟歷史學派南轅北轍的庇古(A. C. Pigou)。有人建議另外開一個教授職位給霍斯威爾,馬歇爾也不同意,推薦了另一個經濟學者。這次失落教授職位,令霍斯威爾意志消沉,自此買書買得更兇狠,心思離開教學研究的本業更遠。

不善理財留傳後世

霍斯威爾對經濟學這門學科的影響大約是零,其少量作品也近乎無人問津,留傳後世的只有其「不善理財」累積而成的大量文獻。一度人才濟濟的歷史學派,也在霍斯威爾去世以後逐漸式微,成了主流以外的「異端邪說」了。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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