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1日
曾經讀過經濟學者史德拉的軼事一則:有人到史德拉主持的研究工作室演說,問他應該坐着講還是站着講。史德拉回應說:「以這篇文章來說,在枱底演說也是不為過的(With a paper like this, under the table would not be inappropriate)。」刻薄毒舌之至,但對經濟學者來說,這絕對是容忍範圍以內。更誇張的言行,在經濟學的研討會(seminar)中並不罕見。不同意講者的論點,不滿意講者的答案,聽眾一怒之下「破門而出」的情景,見得太多了。
學科之間的文化差異
不記得是誰跟誰的訪問,只記得當事人是個政治學者,某日到英文系的研討會當聽眾,聽了不久,覺得講者的立論離譜非常,驚訝的是在座其他聽眾皆未有所質疑,人人面露微笑,對話彬彬有禮,對演說內容好像相當滿意。這位政治學者不明所以,問一位英文系的聽眾到底所為何事,才發現這是一場誤會。原來,英文系的聽眾在問答之間,已透過用字和語氣暗中透露出對演說內容的不滿和批評,只是其中的「刀光劍影」太過含蓄隱晦,只有行內人感受得到,非橫蠻無禮的政治學者所能咀嚼理解。
作為經濟學者,很難不為這故事莞爾。到過不少政治學、心理學及其他社會科學的研討會,只覺人人禮貌周周,舉止言談文明優雅。形式大致是先由講者發言約一小時,期間沒有人會插話,講者暢所欲言後,才到問答環節,讓聽眾輪流提問,講者逐一解答,是個有秩序、有分寸的學術流程。
相比之下,經濟學的研討會則混亂吵鬧得多,個別聽眾的累積發言時間隨時長達好幾分鐘,皆因根據行內慣例,聽眾隨時打擾發問是容許甚至是鼓勵的,不用等到最後,在開首幾分鐘已可問個沒完沒了。屢見不鮮的是,一場90分鐘的研討會,過了一半時間,講者仍未進入正題,聽眾已為頭幾張投影片糾纏不休,吵呀吵的,演說變成對話,聽眾成為第二主角,講者既心急又尷尬,只能在話鋒轉折間找尋機會逃出生天。
最誇張的情況是,講者根本還未開始說話,已有聽眾挑剔標題中這個那個字眼有偏差有錯誤,解題解到亂七八糟,師也未出就身先死了。
記得有一次跟心理學系合作招聘,兩系共處一室舉行研討會,心理學系的師生見經濟學者每幾分鐘就打斷講者,深受震撼,認為我們的舉動相當野蠻,完全不尊重講者。一向目中無人的經濟學者,當然一於少理,繼續問個沒完沒了,直至夠鐘、演說不能完成為止。
戰鬥格社會規範的根源
根據不全面的意見調查,比經濟學「文明」的,不只人文和社會科學,自然科學與工程等學科,其舉措據說亦相對溫和。經濟學戰鬥力強的學術溝通文化,似乎是個例外。
這個社會規範,到底如何形成?大膽假設但難以求證的答案是,社會規範多少有點意外成份,某年代某學校某學者有影響力(芝加哥學派?),其遵從的學術規矩,透過師生傳承,開枝散葉傳播開去,漸漸就成為行內常態。規範已成,蕭規曹隨,經濟學者就一代吵到下一代,直至下一個轉捩點出現了。
另一個更大膽的答案是,樣本選擇(sample selection)作祟:智商特別高的,或自以為智商特別高的,尤其傾向成為經濟學者。自問聰明絕頂,就算演說題材並非專長,也有信心可以想出絕世好橋,表面上是給講者建設性評論,實際上是給自己表演機會,在眾人面前顯示不凡才智。
記得在學生時代,在一個研討會完結後聽到教授的對話如下:
甲教授:「那實在精采。(It was really good.)」
乙教授:「你指那篇論文?(You mean the paper?)」
甲教授:「不,我指我的評論。(No, I mean my comment.)」
在行內打滾多年,是近墨者黑又好,是墮入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又好,參加其他學系研討會,總是渾身不自在,覺得聽眾在抑壓着什麼,幾經辛苦等到問答環節,高潮已過,連想問什麼都搞不清楚了。
近日在研討會中發表最新研究,75分鐘的過程中,從頭到尾大概解答了20條問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絲毫不覺煩擾,而是愈答愈過癮,激發出更多想法。七嘴八舌,眾聲喧嘩,經濟學是吵出來的學問。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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