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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5日

陸友真 電影講座

新片滲港味內地大賣
徐克智改樣板戲

徐克新作《智取威虎山》不在香港正式公映,其實是一件滿可惜的事。我能夠理解發行公司的這個決定;記得《智取威虎山》發放預告片段時,就已惹來一些網民的奚落、謾罵、嘲笑。在今日政治氣氛上「風頭火勢」的香港,來一套香港名導重拍紅色經典的3D大片,恐怕在票房與輿論上還要比《建國大業》、《建黨偉業》來得糟糕。如果純粹因為表面的政治因素而把《智取威虎山》完全抹殺,這無疑對電影本身或製作團隊都是不公允的。

於我而言,《智取威虎山》不單是2014最優秀的華語電影之一,也是徐克創作生涯中又一個重要的突破。就算你不同意它是傑出,卻也絕不能否認它的複雜性(複雜的不只是電影本身,還有它所盛載的種種歷史、文化與思想流變);這樣一部複雜的電影,應該在我們的公共空間中多多討論才對。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有兩場《智取威虎山》的放映,希望有興趣的朋友能把握機會在大銀幕一看。

抗戰過後,東北一帶在日軍撤離後暫時未被國軍接收,當地一些土匪山賊乘時盤距,作亂搶掠。《智取威虎山》的故事講述一支解放軍的「剿匪隊伍」深入牡丹江區域,對付在威虎山上擁兵坐大的座山雕。由首長203帶領的共軍人數和武器配備有限,於是偵查員楊子榮向203獻計,由他假扮另一寨的山賊向座山雕投誠,藉機混入山中摸清虛實,然後伺機與駐守夾皮溝的共軍裏應外合,一舉消滅座山雕一夥。楊子榮把記有東北黃金藏處的先遣圖送給座山雕,在威虎山中當上了第九金剛。趁着座山雕六十大壽擺百雞宴的日子,共軍部隊自鷹嘴峰飛躍至威虎山,跟楊子榮一同把山賊一網打盡。

《智取威虎山》的雛型是曲波1957年寫成的小說《林海雪原》;曲波在國共內戰時期曾經在東北作戰,《林海雪原》就是按他那段時期的經歷發揮而成的,小說的主角人物如楊子榮、高波都是真有其人,座山雕也有一些真實的形象作依據。1960年劉沛然將《林海雪原》改編成同名電影,截取了書中最精采的「智取威虎山」段落。

現在最廣為人知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則是源於上海京劇院排演的京劇《智取威虎山》。此劇在1967年與《紅燈記》、《沙家濱》等七個作品反覆在北京上演,官方稱它們為「革命樣板戲」。1970年京劇《智取威虎山》拍成電影版,由謝鐵驪導演,童祥苓演楊子榮。這個版本應該是無數內地人最熟悉的《智取威虎山》了,幾十年來這戲在不同場合重播,香港人確實不易領略。

克服過往積習

在早前一個討論會上,舒琪說徐克的電影是a cinema of multiplication,即他喜歡在電影中不停添加枝節與新元素,令情節處境搞得愈來愈複雜。這是徐克電影的一大魅力所在,也是他的電影往往到最後變得支離破碎、「收唔到科」的原因。《智取威虎山》在很大程度上是克服了這些積習。回顧徐克在2000年後的幾部重要大片,其實是可以看出他在這方面一直有努力改進。2001年拍的《蜀山傳》,動用了大量的電腦特效與合成技術重塑蜀山傳奇,但當時在評論與票房上都不理想。《蜀山傳》其實有它非凡的地方:如李焯桃所言,《蜀山傳》絕不甘於做第二部《風雲雄霸天下》,不肯講一個傳統直接的故事;相反,貫穿片中的是各式母題,例如開首一場孤月與玄天宗的告別就帶出了重生、傳承、感情記憶對比時間流逝等深廣的主題。縱然《蜀山傳》整體來說充滿敗筆,但徐克敢向高處難關挑戰的精神還是非常可貴。

2005年的《七劍》依然是格局宏大,人物眾多,幾個主要角色身上都有發展出一些故事線;按徐克原來的想法,《七劍》原來是要拍七集的。由劉家良指導武術,幾場打鬥場面都相當燦爛精采而且各有變化,七個俠客的造型、兵器都有具特色的設計。但故事發展下來,有的故事線忽然變得無疾而終,有的卻令故事的焦點變得模糊;結局情節的重點以及消滅歹角風火連城的重任,落在電影前半部一直着墨不多的楚昭南身上,也有點突兀。

改編成功關鍵

2011年的《龍門飛甲》在故事情節上比《蜀山傳》和《七劍》圓滿,正反角色一樣為數眾多,但電影一直都沒有偏離主角們的目標,貫徹地緊扣正派俠士跟西廠之間的鬥爭以及有關龍門的秘密。《蜀山傳》及《七劍》相對上是比較沉重嚴肅,以往徐克電影中幾乎多得泛濫的插科打諢或搞笑幽默的場面,在這兩部戲中都甚為少見。但到了《龍門飛甲》,徐克又將那種港產片式的諧趣帶回來——光是在那個造型參照《倩女幽魂》的寧采臣、個性輕佻、適時裝傻、腦筋快的風裏刀身上已可見一二。《龍門飛甲》令人稍感遜色的地方,或許就是戲中着力甚深,寫主角趙懷安與凌秋雁藕斷絲連的感情糾葛。兩人基本上是《新龍門客棧》的角色的延續,分別多年後又再重遇,凌秋雁念念不忘故人,趙懷安卻勸她不如相忘於江湖。《龍門飛甲》寫這段積累經年的感情,不見深刻,李連杰跟周迅的對手戲也實在沒有什麼火花。

在徐克眾多改編與重拍的作品之中,《智取威虎山》算是比較「忠於原作」的一部。比如像《七劍》,取用了的其實只是七個劍俠的形象,戲裏的情節都是另行創作,又如他的《笑傲江湖》,有些段落看來似曾相識,但實質整個故事已給徐克改頭換面,與原著是兩碼子的事。《智取威虎山》都有新添的東西,例如戲中頗為重要的小孩栓子與他媽媽青蓮就是了。但大體上徐克的版本在情節發展上都是依循舊作,重要場面如楊子榮打虎上山、楊與俘虜欒平在座山雕前對質、座山雕擺百雞宴等都是如樣保留。徐克今次在改編上的節制,在保留舊有情節、元素與自行新創之間取得平衡,是《智取威虎山》成功的關鍵之一。

政局環境寄語

《智取威虎山》的主角配角加起來不比《七劍》或《龍門飛甲》少,但今次徐克在角色塑造與人物、人情描寫上都要比之前出色。譬如威虎山的八大金剛,雖然各人出場的時間不多,但他們在外型上全都有一些鮮明的設計,而在劇情上他們各自都總有一兩個比較突出的場口。共軍方面,由203首長到貌美救傷兵小白鴿、文弱書生型的高波、性烈衝動的坦克等,個個都有各自獨特的魅力。《智取威虎山》是一幅極豐富的群像圖,裏面的人物雖是脫離現實,似誇張化的漫畫人物多於一些真正有血肉的人,但他們個性突出,彼此之間互相輝映競逐,令人覺得故事裏每個人物都是不平凡的。

《智取威虎山》有幾處寫人情特別好,例如講高波對小白鴿一見鐘情,但小白鴿心中仰慕的卻是203,電影沒有用對白說穿,只用適當插入的眼神特寫或遠景下角色的凝視,就含蓄地交代了這一點點的兒女感情。203原本對楊子榮充滿懷疑,但就在楊子榮打算私下潛入威虎山的那個清晨,203竟將先遣圖交給他作為獻禮,並囑咐他任務只許成功。這一場寫兩個人之間建立起來的互信,是很有力量的,特別相較於之後威虎山中的勾心鬥角及座山雕的多疑個性,就更有意思了。

《智取威虎山》在內地票房破8億元,評論也普遍讚譽,大多數人對徐克在技術上的高超駕馭功力是沒有質疑的。

有一些人認為《智取威虎山》是好,但也不過是一部悅目刺激的荷里活式動作大片;我也看過有評論說《智取威虎山》是「一流娛樂,二流藝術,十分主流的意識形態」。這點我並不同意,我覺得《智取威虎山》不止於一部過癮的娛樂動作片,這樣說是輕視了它。我以為,對香港人來說,《智取威虎山》絕對是有其更深的意義。

觀乎近年徐克的作品,都間或看到一些對時下政局環境的寄語,而當中所反映的態度的轉變也是不少的。《七劍》的結局是七劍客上京面聖,希望以理說服當權者,廢除禁武令;到了《狄仁傑之通天帝國》,在天子面前主角竟然叩頭,寧可暫且讓高壓的武后繼續當政,只望她有朝一日能撥亂反正當一個明君。對獨裁者有如斯寄望,不是自欺欺人便是無比天真,所以到了《龍門飛甲》,權威消失了,正邪難辨,世界變得虛無,一切為了權力與金錢的鬥爭,而最後也免不了成為南柯一夢。

滲港產片味道

到了《智取威虎山》,徐克跟我們說道路其實不止一條,這個世界是可以有alternative的;我們可以不必完全逢迎符合權威,也不需要反過來投入一個對權威完全失望而導致的犬儒世界中。《智取威虎山》其中一個新穎之處就是加入了現代人Jimmy的角色,故事的開始與結束都是在他身上;Jimmy是栓子的子孫,是那段智取威虎山傳奇的繼承者,戲中間有插入他追憶先人事跡的片段。

《智取威虎山》的故事結束後,片尾字幕開始出現,這時Jimmy的畫外音響起,接着出現的竟是一個他想像中的楊子榮大戰座山雕——座山雕脅持青蓮坐飛機逃走,然後楊子榮苦追與其鬥至山邊懸崖——的場面。我們首先看到的結局,是楊子榮乘座山雕不為意,在地上滑行然後數槍把他擊斃——楊子榮乾脆地完成任務,沒有任何誇飾枝節,是合乎正宗的智取威虎山歷史神話的版本。而Jimmy想像出來的那場飛機大戰,則是一個個人對歷史神話的想像、再創作,是在「正統」之外的。那場飛機大戰其實是很有香港電影的味道,當中的天馬行空、誇張、追求視覺刺激、不介意將戲劇推到極致,都是我們熟悉的東西。

在《智取威虎山》中,徐克替這種「偏鋒另類」找到了一個位置;另類與正統可以並存,可以分庭抗禮,各自精采。就算在狹小艱難的環境下,我們仍然找到存活的辦法,將我們最優秀的東西保留、發揚——這大概會是《智取威虎山》對香港人最正面的勉勵了。

撰文 : 陸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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