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3日
中國每個朝代都有獨特文學類型,漢賦、唐詩、宋詞、元雜劇、明小說。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中,《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都於明朝寫成,清朝只有一部《紅樓夢》。大明還有馮夢龍「三言」和凌濛初「兩拍」,是短篇集。
明代《金瓶梅》因有太多髒言穢語和露骨性愛描寫被禁,長期受到忽視。其實,由崇禎年間至清末,《水滸傳》亦是禁書,在康熙、乾隆、嘉慶和道光朝,查禁尤其嚴厲,坊間卻仍然流行。今時今日,《金瓶梅》已被西方評論家視為跟《紅樓夢》不遑多讓的經典,應改說中國古典小說有五大名著了!
美國漢學家浦安迪(Andrew Plaks)專攻明清白話小說。他所寫《明代小說四大奇書》(The Four Masterworks of the Ming Novel)就包括了《金瓶梅》。浦安迪指出,這四部經典名著都是「文人小說」,小說作者其實乃幼讀儒家經典、有志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文士,而四大奇書的目標讀者並非平民百姓,而是同聲同氣的文人。四大奇書有不少詩詞,非平民百姓能看得懂,《紅樓夢》亦然。
浦安迪特別提出,「文人小說」最擅長反諷(Irony)。這個文學手法,西方古已有之,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解釋為「字面所說少於全部意思」(Saying less than what is meant),即明褒實貶,暗裏諷刺或嘲弄,如讚某人論文相當有文采,即是反諷論文內容空洞。現今,反諷意思幾近於反話(Saying the contrary to what is meant)。舉例說,《水滸傳》第二十八回,武松與張青一見如故,「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些殺人放火的事。」當中「卻」字可圈可點——殺人放火還算江湖好漢的勾當?這若非反諷,卻是什麼?
替天行道
浦安迪的看法,明末清初文學評論人金聖歎早已言之,只差在沒使用「反諷」二字。中國古典小說,直接諷刺者多,很少反諷。在《水滸傳》三篇序中,金聖歎直接抨擊:「《水滸》所敍,敘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綠林,其事不出劫殺,失教喪心。」小說中,梁山好漢打家劫舍,殺土豪惡霸乃至平民,遠遠多過殺貪官奸臣。魯迅嘗言:「李逵劫法場時,掄起板斧來排頭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三閒集.流氓的變遷》)。
可是,梁山泊好漢卻滿口忠義,金聖歎反駁:「若使忠義而在水滸,忠義為天下之凶物、惡物乎哉?且水滸有忠義,國家無忠義耶?」梁山泊好漢喊出「替天行道」口號,但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朝廷一招安,宋江便禁止李逵再提「殺去東京,奪了鳥位」,立即投降,為皇帝賣命,打方臘等起義軍,犧牲了不少梁山好漢性命,有何「替天行道」可言?
有評論指《水滸傳》描述了皇帝昏庸、貪官奸臣「官逼民反」。然而,梁山泊英雄大多不屬於「民」,而是官吏;魯智深是「提轄」、宋江是「押司」,兩人都是枉法的小官小吏。魯智深三拳打死惡霸鎮關西,不合法暴力;宋江暗中通知打劫官府錢財的晁蓋,逃過法律制裁。說官逼吏反,尚可;說官逼民反,不符事實。
宋江在梁山泊落草後,即與吳用聯手用種種不法手段逼良民入夥,濫殺無辜在所不惜,安道全是最典型例子。安道全被稱為「神醫」,宋江背上生瘡,張順請他上梁山醫治,安道全不肯去,張順便殺了安道全的相好——娼妓李巧奴及鴇婆,並在牆上寫下「殺人者安道全」。安道全無奈,只好上梁山。
一丘之貉
為了逼秦明入夥,宋江派人假扮秦明殺回青州城,官府信以為真,殺了秦明全家。《水滸傳》寫秦明嘆道:「你們弟兄雖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個,斷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難怪金聖歎問:義於何在?
《水滸傳》之所以成經典名著,在於一方面揭露奸臣貪官的陰險霸道和泯滅人性,另一方面反諷梁山好漢都一丘之貉,血腥暴戾,欺壓良民不遜於奸官。歷朝官府,以儒家道德價值(忠、義、智、勇等等),維護政權和社會秩序,綠林漢子也用同樣儒家道德價值聚眾成匪幫。今時今日,警察和黑社會同樣拜象徵忠義的關公。浦安迪遂認為,《水滸傳》反映了:到明代,儒家的道德價值已在現實中破產,走向了反面。
撰文 : 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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