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5日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下稱《查》書)是英國作家D.H.勞倫斯(D. H. Lawrence, 1885–1930)最後一本小說。他邊受肺癆折磨邊寫作,寫了四年,三個版本。每個版本不是修改增刪,而是重寫,可見對此書的重視。不幸,《查》書面世後,大多數讀者都視為色情或情色小說。
據悉,《查》書改編成電影至少有七個版本,均着眼於性愛場面,而沒有拍出原著的精神面貌。
最新一個版本是去年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2022),由女導演執導。她將查泰萊夫人跟守園獵人通姦,拍成浪漫愛情故事。導演當然有「藝術許可」(Artistic License)將原著二次創作,連結局也改為有情人終成眷屬。說電影違背了原著,沒有意思。然而,電影寫查泰萊夫人因準男爵丈夫下半身癱瘓而性無能,卻囑咐她跟別的男人相好,為他生個孩子,繼承他的產業和家族名位。夫人和守園獵人相好後懷孕,愛上了他,要跟丈夫離婚,給丈夫逐出家園。不知有多少部電影拍了同樣的故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2022)沒有新花樣,平白浪費了小說的名氣。與其花時間看電影,倒不如上網讀原著!
《查》書開首第一句:「我們活在一個本質是悲劇的時代,因而我們拒絕悲劇的承認。」這個語帶嘲諷意味的句子,已點出勞倫斯將此故事看作悲劇,絕不是個浪漫愛情故事。勞倫斯接着寫道:「災難已經發生了,我們活在廢墟中,開始建設新的小家園、新的小希望……無論天塌下來多少次,我們總要活下去。這或多或少就是查泰萊夫人的處境。」
反戰小說
小說講的災難指第一次世界大戰。查泰萊夫人的準男爵丈夫跟她度蜜月時,兩人仍情好綢繆,豈料他參戰受傷,慘變性無能。此時,夫人才23歲。她跟姊姊15歲已去德國留學,18歲已結交了不止一個男友,一起討論哲學、音樂、藝術,還在樹林做愛,十分浪漫。勞倫斯寫夫人注重知識的交流,多過肉慾的歡愉,「愛情只是次要的陪襯」。勞倫斯提倡愛情應該心到身到,靈慾一致。夫人怎會單純為了性滿足而真心愛上一個守園獵人呢?那不過是在「悲劇的時代」的幸存策略(survival tactics)而已!
夫人的情人亦是一戰的退伍軍人。回到家鄉發現妻子偷漢,事業、婚姻都因戰爭而破碎了,生命掛了空,到準男爵莊園打工,孤獨療傷。他雖然受過教育,但並不如夫人那麼有文化品味。電影為了寫兩人真心相愛,在守園獵人的家裏放了本喬哀思(James Joyce, 1882–1941)的小說,拉近兩人的文化差距。
正如勞倫斯在小說開頭說的,三人都是在戰後的廢墟中找尋「新的小家園、新的小希望」。夫人和情人找到了性。準男爵冷落了夫人,將她趕跑後,隱隱約約地跟照顧他起居的中年女護士有一段柏拉圖式姐弟戀。難怪英國女作家萊辛(Doris Lessing, 1919–2013)在Testament of love一文中,指《查》書是最有力的反戰小說。
小說寫兩人的性愛並不如電影刻畫的浪漫、歡娛、愛意澎湃,而較接近相濡以沫、在風刀霜劍中圍爐取暖,與其說男女雨中裸舞表彰愛情小說中的浪漫,不如說帶點粗野的獸性。萊辛指出勞倫斯一個矛盾。他太太承認,1926年後,勞倫斯寫《查》書時,肺癆病入膏肓,已性無能。在小說中,勞倫斯將性「神秘主義化」(mystical),視為「聖餐」(sacrament),可將受戰爭及文化創傷的受害人救出苦海。
打破禁忌
勞倫斯畢竟是一個敢於面對醜惡現實的作家。他既痛恨英國貴族的無情虛偽、麻木不仁,也沒有將勞工階級浪漫化、高尚化,並且敢於直面當時的「性別之戰」。他小說中的男女,總是相互之間又愛又恨,一方面不能沒有對方,另一方面又憎恨對方。「Men and women do not like each other」這個主題,亦見於《查》書。
在維多利亞女皇時代,性是不能宣之於口的禁忌,愛可以做,卻不能說。任何性行為的描寫都視為色情。嚴肅作家筆下只能隱晦地寥寥幾筆。喬哀思和勞倫斯打破禁忌,作品即被禁。1929年,美國作家Edmund Wilson撰文讚揚《查》書「將良好的性描寫帶給大眾」。女性主義作家Jenny Turner在1993年出版的The Sexual Imagination from Acker to Zola亦指出,《查》書打破英國和北美文學刻畫性行為的禁忌。喜歡與否,不能不承認這是《查》書最重要的成就。
撰文 : 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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