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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18日

林艷虹 訪談錄

新晉導演朱鳳嫻細說失明父母故事

「盲人的愛?外人覺得身邊有個伴就夠,但他們堅持追求結婚、生小孩、組織家庭。」

擁有一雙明眸的八十後新晉導演朱鳳嫻(Judy),父母都是失明人士。小時候一家人生活融洽溫馨,但日漸長大,Judy開始感受到旁人奇異目光和照顧雙親的壓力。她想有自己的社交、理想和自由,拒當父母的「盲公竹」,於是努力擺脫父母,離家出走,最後發覺無法割捨這個家。

她將這種矛盾心情、愛與痛轉化成電影,寄語大家,即使沒有完美的家,憑着樂觀積極的信念,一家人總會跨過困境,快樂活下去。

Judy用「驚心動魄」來描述父母的愛情:「盲人戀愛已經難,維繫遠距離的愛情,難上加難。」

 

媽媽是澳門人,爸爸是香港人,經朋友牽紅線,爸爸每月死慳死抵,毋懼暈船浪,搭速度較慢但最便宜的「大船」到澳門會佳人。知道女神喜歡音樂,為博紅顏一笑,他每次約會都帶錄音機、卡式帶,一起唱歌。叔伯兄弟很有義氣,夾錢給Judy爸爸買船票,造就每月見面兩次。追求近一年修成正果,Judy媽媽嫁來香港,落地生根。

養育小孩是人生大課題,對Judy父母而言,難度更高。「成年失明人照顧自己不成問題,要組織家庭,就要申請公屋、自己湊BB。沒有工人怎算呢?當然有時親戚會幫忙,但不是經常性,亦不好意思打擾鄰居,所以父母事前上育嬰課,學會包尿片。」

妙法對應歧視欺凌

Judy出生的年代,產前檢查不是必然的事,而視障人士所生小孩不一定是健全的,她屬幸運兒,不過也曾經歷驚心動魄時刻,在她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媽媽忙於準備餸菜,坐在學行車的她伸手拉電飯煲的電線,把飯煲拉翻,熱粥倒瀉在地,她嚇至大哭。「慶幸天父保佑,無受傷,媽媽每次想起都心有餘悸。」自此Judy身上掛了很多鈴鐺,讓媽媽聽到她的行蹤。

現實生活挑戰更多,昔日社會普遍對身體殘障人士帶有歧視,甚至會欺凌。「媽媽去街市被人呃秤、呃錢,將臭的魚賣給她,被騙多年,她學精了,憑手感、觸覺和聲音便知夠唔夠秤,騙人的店舖不再光顧。」錢銀方面,媽媽會把20元、50元和100元紙幣分別摺成正方形、長方形和三角形。年少時Judy生病要吃藥水,媽媽會用不同粗幼的橡筋綁在藥瓶上,以資識別。

父母很聰明,Judy偷看電視,即使無開聲音,媽媽摸到電視發熱便識破。冒父母簽名都不成,因為他們用來蓋印的鑄章會收藏起來。「我最欣賞父母不會抱怨,想盡辦法努力克服困難,譬如與視障人士家長交流心得,集腋成裘。爸爸最樂觀上進,當小販被捉了幾次,中年轉型,學按摩考證書,努力養家。」

雖然Judy童年少娛樂,沒到過遊樂場、游泳池,只能在家門口走廊踏單車,但一家人溫馨融洽。她愛牽着父母走路,一邊行一邊描述眼前所見所聞,外出吃飯又會讀出餐牌菜式、陪伴父母參與盲人中心的活動等。

反叛期常備「走佬袋」

不過升中後Judy察覺自己的家庭與一般人有異,極力想隱藏不完美的父母。「例如,家長日以爸爸工作地方遠為藉口,要求老師安排第一個或最後一個見面。有次媽媽在學校門口等我放學,我扮作不認識,轉身就走。」Judy想有自己的社交、理想和自由,覺得媽媽的管教太嚴厲。反叛時期她常夜歸、與父母爭執,更衝口而出:「你沒有問過我,就生了我出來。」她表示再傷人的話都講過,家中更常備「走佬袋」,隨時離家出走。

「年輕不懂站在別人角度,不願花時間陪伴、幫忙父母,認為自己只是一支盲公竹,一直想到外國升學,追尋自由。」最後她入讀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主修表演,人變得成熟,視野亦改變,在學期間更有機會到日本作劇場藝術交流,父母大力支持。

「他們說,給我一雙眼,想我見識世界。所以很鼓勵我走出去,甚至想我走到更遠,例如歐洲。我不在家,他們如常生活,故不停問我幾時走?」

當時Judy有點失落:「原來他們不需要我,讓我反思,究竟是我依賴他們,還是他們依賴我?一直以來好像把自己放得太大,看輕了他們。」

畢業後她改編自身經歷,寫成話劇《發育.不良?!》,公演後反應熱烈,她再拍成微電影,並邀請父母演出,然後將自己的成長經歷拍出電影《一路瞳行》,由惠英紅、吳岱融、吳千語主演。

「電影九成內容真實,一成是創作。譬如童年居於慈雲山,電影選址南山邨拍攝,因為鄰近盲人中心,我兒時常帶父母到中心,很熟路。」拍攝期間,正值本地新冠肺炎第二波疫情,最頭痛是搵場地。

「寄了許多電郵和信,無人回覆,最後感謝母校樂善堂王仲銘中學借場。」她坦言,這次寫劇本最大反思是以為自己照顧父母很偉大,沒想到小看了家人。「有晚媽媽忽然說,報了名參加高雄5公里跑步比賽,會逗留三日兩夜,要我簽同意書。她每星期練跑兩晚我完全不知!所以電影中的失明跑手都是香港失明人健體會平日和媽媽練習的人,不是臨記。」

Judy特別向領跑員致意,「有次媽媽的領跑員沒空,我主動頂替,心想跑步有多難?結果跑到一仆一碌。後來我才知,真正跑步時是一前一後,要有默契和平靜的心,聽對方步伐和呼吸聲。」

疫情下練跑活動暫停,Judy在安全和少人的時段帶媽媽出外跑步,慢慢培養出彼此默契和節奏。「媽媽是一個愛冒險的人,爸爸常說她節目多、心很野,跑步、唱歌、做義工,什麼都嘗試,參加了便堅持完成,這種積極態度很值得學習。」

寫劇本時,Judy聽到惠英紅在一個頒獎禮上透露想挑戰失明人士角色,便決定請她來演媽媽。「見面後她給我很大信心,鼓勵我繼續寫下去。」至於男主角吳岱融是Judy看到對方「在電視劇中演活一名屋邨佬,談吐笑聲、樂觀個性都與爸爸相似」。

她回憶說:「現實中爸爸相當豁達幽默,負責緩和家庭氣氛,由於他的眼睛瞇成一線,以前我常貪玩打開他的雙眼,問他是不是扮盲?」

戲中吳千語飾演女兒,Judy讚對方下了苦功。電影主題曲《面對黑暗》由十大傑青視障女高音蕭凱恩演唱、香港青年愛樂樂團管弦樂隊伴奏,藉歌聲宣揚即使身體有缺陷,仍可追求夢想。

「正如爸爸努力當小販和按摩師,養妻活兒。小學時代,我們一家人第一次報團去泰國旅行,當時是啟德機場關閉前。後來爸爸患病,治療前一家人開開心心到日本沖繩玩!」

Judy期望電影3月上映,而且希望可有少許成績,有機會帶媽媽出席頒獎禮。爸爸幾年前因病返天家,未能親睹電影,但她想起父親患病期間豁達地對她說:「每人都是蠟燭,會吹熄,最重要人生無悔。」她和母親深信,一家人會在天家重聚。

撰文:林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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