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7日
壹
星期六,大學宗教系三年生小宗從宿舍回家,爸爸說:「我遇見你幼稚園老師,在昨夜的渡輪上。」
爸爸六旬開外,剛由文職公務員崗位退休下來。二十餘年前,長子和愛妻猝逝(見本欄〈佛系推理:祖兄之死〉,他與幼子小宗相依為命。
可能天性使然,也可經歷喪親重大打擊,爸爸愈發沉默寡言,甚少交際。父子倆隔膜頗深,自從一次兼職(見本欄〈佛系推理:私家偵探〉),小宗還意外發現爸爸似乎隱藏很多秘密。
受家庭影響,小宗雖然生得英俊,卻是個呆頭呆腦書獃子,直至碰上佛系奇人元佛狸,才開竅,還攀上校花心心做女朋友。
三年來,小宗都寄宿,偶爾返家,聽到爸爸滿懷心事的這句話。
貳
「是那位Miss Tse抑或Miss Cheng?」小宗倒杯水喝,隨口問。
「正是。你也率先想起她吧。」爸爸眼睛閃過異樣神采。
小宗小時候難辨別「謝」與「鄭」發音,一直搞不清Miss姓氏。但幼稚園老師雖多,印象最深刻必定是她。
爸爸嘆道:「人老了,訪舊半為鬼。昨天竟然要往兩處殯儀館鞠躬,一間在紅磡,一間在北角。我退休閒極無事,索性散步到碼頭過海,在渡輪遇見她。」
瞥見老父清癯的臉頰鬢邊盡皆斑白,不禁黯然。小宗細亡兄二十歲,雙親生他時年紀已大,現在爸爸更顯暮氣。「誰先認出誰的?」小宗忽然醒起問。小宗今年二十二歲,幼稚園老師即是相隔近廿載,加上疫情戴口罩,要認出並不容易。
「對,說也奇怪。」爸爸啞然道:「有默契似的,幾乎同一時間彼此心有靈犀。渡輪不太滿,她剛巧坐我旁邊隔一座位。我盯了她一眼,她思索片刻問:『先生,你是周宗耀的家長嗎?』」
「Miss竟記得我名字?」小宗心頭陣陣溫暖,老師形貌如寶麗萊即影即有顯影漸漸清晰,是個瀏海很長、慈眉善目的小家碧玉型……
爸爸笑道:「之後她悄悄拉下口罩給我看,模樣跟以前差不多。」
小宗道:「你們談些什麼?」
爸爸道:「談起你啦。她問:『周宗耀快高長大啊?』我答:『讀大學,還開始拍拖呢。』哈,你一向異性緣佳。」
小宗愈來愈記得了,為何對這位老師印象深刻?他一歲喪母,作為幼稚園班主任,Miss Tse不可能不知情,故此格外受她憐愛。小宗腦海中,朦朧浮現她常常抱着自己的畫面,某次更坐在她懷裏乘森林小火車,連滑溜溜絲襪大腿的質感也歷歷在目,當然,小宗時年三、四歲,沒半點心邪。
真懷念。
爸爸想必一樣,一個鰥夫帶着稚子,父兼母職,自然也獲Miss格外留意,關係遠勝一般老師與家長。
在小宗那段未懂事的日子,她可能還私下眷顧他父子。小宗依稀憶起,Miss Tse甚至餵他吃飯。稍長,小宗學成語「一飯之恩」,便總念及她音容笑貌。
「她是我家的恩人。Miss結婚了沒有?她小孩子也長大吧?」小宗愈來愈關心。
爸爸搓着手掌搖頭道:「沒有,她依然獨身。她一味談從前的事,裝扮也照從前風格,針織毛衣、一襲碎花圓桌裙,絕少提近況,自言仍教幼稚園……」
「哦?」
叁
氣氛突然凍結。
小宗正色道:「爸爸,莫非你撞鬼?」
「咦?」
小宗道:「Miss Tse或Miss Cheng做我班主任時,估計二十出頭吧,相隔近廿年,妙齡少女蛻化中年婦人,你居然一眼認得出,豈不詭異?而她又能夠一眼認出老態龍鍾的你,除非她有超自然力量……」
爸爸搓着的手變發抖。
「一個女子教足二十年幼稚園,也不可思議。」小宗道:「你說Miss一味只談往事,只怕因為,她根本並非活於現在……」小宗看書,有種講法,靈體是不知道自身已經死去的,基於某些原因,仍會一直滯留在特定環境飄流,即傳說中的鬼屋、鬼船。
爸爸深呼吸一下,瘦削的臉愈發下陷,喃喃道:「昨晚渡輪寒風凜凜,黑海茫茫,的確像鬼使神推。」
小宗拍拍他肩膊安慰道:「你接連出席親友喪禮,難怪胡思亂想……」
爸爸站起身道:「我所見的全部屬實。」
小宗道:「那麼你們有交換電話號碼?讓我約她請她喝茶也好呀。」
爸爸搖頭,逕自往睡房,背影頹唐。
小宗道:「爸爸,你當局者迷了。是因為她『走』的年代,手提電話根本未普及,她意念裏沒有,你受她磁場影響,也沒醒起。」
爸爸只不斷搖頭,關上房門。
小宗直腸直肚一口氣說完,微覺後悔,但宗教系本科的敏感,令他不吐不快。小宗修讀過〈中國民間信仰〉課程,相傳,所謂「時運低」或者血氣衰弱,便會遇上不潔淨之物。摯友護生那次反常行為(見本欄〈佛系推理:一條辮子路〉),令他愈加相信靈異。撇開迷信,父親年事已高,去完殯儀館觸景傷情,產生幻覺,更可能屬於腦退化、嚴重情緒病先兆……相依為命,小宗寧願當頭棒喝,促使爸爸勇敢面對頑疾。
失去了媽媽和哥哥,小宗不能再失去父親,暗暗盤算着帶爸爸看臨床心理學家。
說到心理學,自然想起他女朋友──心理系三年生心心。
(待續)
(編者按:余家強最新著作《佛系推理》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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