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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31日

陳力行 電影講座

邱禮濤再拍江湖故事 黑幫世界窺探政治哲學

相對往年,今屆香港國際電影節中的香港電影特別吸引,戲碼不遜於其他節目。先有年輕的學院派一輩執導的《樹大招風》和《點五步》,電影節中的場次早已爆滿,反應極佳。在這股香港新生代的電影聲音下,卻有一位孜孜不倦、創作力不減的老將,仍舊為香港電影默默耕耘。他就是出名多產的邱禮濤。電影節中,邱禮濤有兩部作品同時示人,包括《兇手還未睡》和《選老頂》(前名《選老坐》)。從大部分觀眾的眼光來看,邱禮濤今天仍屬以cult片見稱的導演;這是亟待我們去糾正的想法。他不但是我們香港電影創作者之中流砥柱,而且更常常被忽略和低估。就趁今天《選老頂》正式上映,不如讓我們從這部作品出發,藉此重新檢視邱禮濤應有的藝術地位。

《選老頂》以5年前的一場黑幫廝殺拉開帷幕。阿七(杜汶澤飾)為爭奪社團「正興」話事人之高位,而跟社團中另一個字頭同室操戈,再而導致入獄。出獄後,他本來決定金盆洗手,但跟妻兒生疏多年的關係,加上舞女的占卜結果,令他再度捲入江湖仇殺,並決意再選話事人。而新冒起的火字堆大佬豺狼(王宗堯飾),成為阿七最主要的競爭對手。

電影在宣傳海報的副題上,標榜着「一人一票選話事」,背景則是我們熟悉不已的中環核心地帶。「一人一票」這4字,在今天的語境下,怎能不會令人直接聯想到香港現實中的政治處境?故事和人物的骨幹雖是黑社會,但電影要表現的意義和精神,便是心照不宣的政治影射。在一次映後談活動中,導演曾說過:「可以說得白的,便盡量白,不想變得含蓄。」直接和坦率,可謂奠定了電影的格調和方向。

當然,黑幫選舉也有箇中的規矩與傳統,不是說你想選就可以選。縱使豺狼和阿七都對話事人的位置十分執着,但仍要由神爺(黃秋生飾)以及「天、地、人」3位叔父組成的「提名委員會」,正式通過成為最終兩位候選人。

至於整個選舉合共僅9票,包括4名提委會,及「金、木、水、火、土」五個字頭的大佬。故事中段,阿七不滿圈子內票數傾向豺狼,遂決定要求一人一票選話事。電影的敍事線有條不紊,由小圈子選舉,到一場假普選,再揭示當中的黑箱作業,短短94分鐘,卻幾乎涵蓋了現今香港愈見齷齪的政治風氣。

在這樣的題材下,邱禮濤仍不忘為電影添上幽默筆觸,透過調侃而令人共鳴。一如「你呃人」、「繼續跳舞」、「毋忘初衷」等對白,無不教人失笑;但笑聲過後,卻有種不能言喻的苦澀,也是電影對當今權貴,乃至港人之政治態度的當頭棒喝。毫無疑問,本片跟《十年》一樣,是少數能真正稱得上「後傘運電影」的作品。

新舊對照

戲中神爺掌握實權,被選出的話事人只是他的傀儡。相對起來,杜琪峯的《黑社會》系列中的叔父輩,只是有名無實的投票人,更重要的,是象徵權力的龍頭棍。故此,即使阿七和豺狼有各自的利益考慮,電影其實透過兩位角色對權力的渴望,表現出老一輩與新生代之鬥爭。他們表面上對老一輩阿諛奉承,暗地裏卻對掌握實權的人圖謀反撲──他們都渴望做「神」。

至於在2009年上映的《同門》,同樣是一部涉及黑社會題材的邱禮濤作品。跟《選老頂》的相通之處,除了是同樣講同室操戈、黑幫兄弟間之爾虞我詐,還有黑幫與警察間一套既定的秩序,而雙方權力必須處於均勢。不過,前者跟大部分黑幫電影或警匪片一樣,講警察與黑幫間之二元對立;後者的世界則更複雜,是警黑同流合污,互相包庇,私相授受。

《同門》以虛構的「南區」,寓言味道更濃。相反,《選老頂》很明顯貼緊當下社會脈搏,強調着「今時今日你老母買條菜都係政治。」若論到《同門》與《選老頂》最連貫的要點,無疑是導演對政治陰謀論之理解。無論是《同門》的警察陣營,還是神爺的深謀遠慮,都代表着一種相同的統治理念/手段,即從混亂中重奪建立秩序的可能。像《十年》之《浮瓜》中,王宏偉的一句對白──「愈亂愈好」──不啻道出兩部作品的重心。

莎劇精髓

《選老頂》並非站在安全位置上,對政治現實作蜻蜓點水的諷刺。電影着實拿捏到「政治」二字其最深最闊的要義,並不全然局限於香港的政治環境,或淪為一場簡單的符號配對遊戲。《選老頂》所引伸的,就是權力與陰謀乃政治的本相。有趣的是,邱禮濤亦表示過,電影其中一處靈感,源自莎士比亞的《馬克白》。在電影中,原著的三位女巫化身為舞女Coco(陳意嵐飾),以塔羅占卜預示阿七會成為話事人。然而,電影從這齣莎劇汲取的,並不只於情節橋段。

《選老頂》把原著精髓發揮得最好的,就是權力使人腐敗這個顯淺的道理,亦令電影有着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高度。不論是豺狼還是阿七,他們都是反被權力所吞噬的人,因而招致的最終惡果──死亡。要承受這惡果的人,當然還有戀棧權力的神爺。他明白自己大限將至,他的權力慾卻是至死方盡。這個角色一出場時,我們已知道他從小便加入黑社會,很年輕已經站在社團高位,而他很害怕失去原本擁有的一切。

權力的腐敗與戲中血淋淋的暴力,可謂相輔相成。若跟《同門》作美學形式上的比較,《選老頂》運用大量CGI效果以呈現多場打鬥廝殺,無疑看似技遜一籌。撇除成本的考慮,這些誇張的特效,不但無礙我們去理解電影所刻劃的世界,而且更有力將權力與暴力的正比關係,以至當中歇斯底里一面,活現人前。那些割破嘴唇、斬斷手臂等血肉橫飛的畫面,都是為電影再添肌理與血肉,把潛藏角色心裏的恐懼影像化起來。

此外,在剪接上,戲中主要的幾場黑幫廝殺還被賦予不同層次。片首一場廝殺,連繫着是即將降臨的新生命──阿七之妻(冼色麗飾)以手機拍下懷孕喜訊的片段,反覆交接着阿七追斬別人的畫面;中段則是阿七兒子跟同學在校內打架,與另一社團利興搶地盤時的廝殺,交錯並剪;到結尾高潮一幕,層次更豐富:先有街外對峙着的兩幫人馬,再剪去阿七與豺狼在人去留空的酒樓單獨講數,最後再接上神爺與警隊高層,在密不透風的房間商量兩幫人馬的事。這一幕繼而演變為警察坐視不理,任由兩幫人馬互相斬殺,讓神爺坐享其成的除去兩位心腹大患。此際,層層遞進的暴力,猶如愈剝愈刺眼的洋蔥——最殘酷的現實,是這場權力遊戲之中,由始至終,都沒有贏家。

換句話說,暴力可以理解為充權(empowerment)的手段。是以,豺狼一角的同性戀設定便攸關重要。曾是臥底身份而且又有高學歷的豺狼,跟大部分社團成員已是格格不入(若將豺狼和阿七的手下,在外形和衣着上作簡單比較,也略見一二)。從他跟徐Sir(黃德斌飾)在天台一場對手戲,尤其是他意氣風發的姿勢,我們不難想像得到,他在紀律部隊時已有同性戀傾向。再加上被邊緣化的性向,已不只是對個人私生活的點綴,而是要指出角色因受壓力底下而催迫的權力慾──他要透過不斷澎漲的權力,來掩飾他的性向和身份。

家庭角度

至於本來決定遠離江湖事的阿七,最後想重新奪得權力,不僅是因為他「信邪」,或他被人追斬而生畏。真正扭轉他心態的,是他與家庭的關係。阿七以畫外音誓言鑿鑿的說:「我要攞番本來屬於我嘅嘢,同埋本來唔屬於我嘅嘢。」他從出獄開始,便有感時不與他(電話充電線的插頭已不再適合)。更重要的,是妻兒的冷淡跟他預期的,大相逕庭。為了再次得到妻兒的尊重,他便渴望透過權力來重振他在家中的雄風,甚至彌補他入獄5年來,對整個家庭的損害。

由是觀之,「黑社會都有愛家的」這句話,無疑成了戲中最弔詭的地方──每個個體都會受這場權力鬥爭所波及。姑勿論阿七有沒有如願以償,他的妻兒也不能幸免地捲入這場紛爭。

另一個讓我們從家庭角度,慢慢滲透去看箇中困境與抉擇的角色,便是六寶(姜皓文飾)。他不受誘惑,重兄弟情義,一心效忠阿七。但當他第一次遇上自己的親生女時,電影卻忽爾流露出對戲中人物前所未有的關懷。兩人在茶餐廳中對話,六寶回首往事,道出自己的身世與女兒的母親有多不匹配。但女兒好奇心的躍動,輕輕一觸六寶手臂上的刀疤,兩個本來素未謀面的人,卻在一剎那間找到很實在的聯繫。再透過硬幣的兩面,電影舉重若輕的,從個人的層面再次扣連階級與歷史等沉重的問題。

從女兒的年紀也可推算到,六寶與情人在九七前相識:他是沒有經濟能力供養妻兒的古惑仔;那位情人則出身名校,亦能夠移民英國。當六寶決定到英國捐腎給女兒時,他必須在家庭與兄弟之間作抉擇。

我們無從推斷,倘若六寶接了阿七的電話,會否馬上趕到廝殺現場。但很明顯,他這趟救贖代表他要放棄自身的權力。同時,六寶一角還透徹表現了,一套善惡終有報的命理觀念,而且這想法更一直延展至最後一個鏡頭。有關電影對六寶所刻劃的深度與涵意,特別是他的溫柔與慷慨,我相信是令《選老坐》能跟杜Sir的兩集《黑社會》分庭抗禮的主要原因。

撰文 : 陳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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