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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2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某星期五傍晚。

的士恍惚地堵在西九至尖沙咀的一段地下隧道裏──西九在高鐵站通車後,這一年多來不斷地改道,忽然只察覺到,昔日熟悉的地盤早變成了空洞的地下管道。朦朧的黃昏餘暉灑落在霓虹燈與車龍的交響曲當中。個別私家車,如同忙碌中的螞蟻爭先恐後、電單車在茫茫人海中左穿右插,將外賣送到每一位居家自我隔離的同路人手上。30度的高溫,在汽車排氣與建築地盤氛圍烘焙下,襯托着出奇地壞了的冷氣、及一件汗流浹背的西裝。這便是2020年的香港。

我面前是一樽半空置的消毒藥水液,樽口對正着我疲倦的面龐,似乎是在嘲笑我忘記了帶紙巾的拙態。Tempo廣告,這麼近、那麼遠。我不禁反思,我這一生在路上,究竟已經或將會花多少時間?有多少餐飯、有多少親朋的見面、有多少最後一面或鴻圖大志,將會流失於明日復明日式的等待上?

正如梅姐當年絕響中的數句感嘆:「斜陽無限 無奈只一息間燦爛 隨雲霞漸散 逝去的光彩不復還」

路與人生,究竟有何可比性?

有人說,「同人唔同命」。他們可能會說,有的人一出生,眼前的道路便已經是荊棘滿布、讓其泥足深陷、不斷地在泥漿中摔角,只期盼能夠有一天脫離苦海,往前踏出第一,或是最後一步。也有的人一出生便已是康莊大道,無論在路上如何摘花、虛耗光陰,都永遠有吉星高照,讓其能夠迷途知返。果然真是「同人不同路」。

但這種思維忽略了人生世事的變幻莫測。康莊大道不一定是最為平坦,今天的大道也能成為明天的一條掘頭路。大道多人同行,但同行者未必是你的手足,正因為僧多粥少,除得一個得一個。相反,陳倉也可暗渡,在乎的並非路的寬或窄,而是走路的人是否能夠穿上征服及適應環境之鞋子。當然,鞋子有限、而有出路的險徑也並非單純地有恒心便能「再出發」。如何將鞋子公平分配,而並非單純盲目地追求每一個人都走着同一條路,這是一門學問,更是分配鞋子之人的天職。

望出窗外,只見零星路人在斑馬線上緩緩前進。右邊遠處,能看見鳥無人煙的戲曲中心。我心想,文化產業發展,聽起來頗有空間,做起來很難。

也有的說,路是人走出來的。多人走,自然就能走出道理來,走出一條生路。

可是走路也是一門藝術。並不是任何的猛衝直撞,自以為理直氣壯地走,自以為是頂天立地地走,便能突然變出一條「生路」來。走得一不小心的話,只會淪為《藥》中,華老去買人血饅頭時走的那條路,灰白無光。當然能供走路者正氣凜然的上位機會,可是被犧牲的,則是現實世界裏必然被拋諸群眾後的弱者及受害人。走得太快,只會走馬看花,沿途得失同行者之餘,也嚼而無味。

但膽怯怯地走、不甘出頭地走,今天走一步、明天退兩步,這樣的「謹小慎微」行路,為了原地踏步所帶來的所謂安全感,而放棄向未來前進長征的機會,這樣走路,只能一世被困在「紙上」與「口水中」兩者之間的狹窄空間。李康曾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在西方社會,固然個人優異得而尊重,但在循規蹈矩的儒家思想主導社會裏,須知「樹大招風」,這乃是華人社會傳統對所謂「菁英」的告誡。但也許短暫綻放的曇花,也遠比寂寂無聞的一生為之優越。固然,誰對誰錯,只有天知曉。走得太慢,並非因為所謂的「被時代所淘汰」而令人敬而遠之,而是因為浪費的,是自己的光陰和有限資源。

的士轉入了柯士甸道與廣東道交界。的士哥哥兩聲不耐煩的響按,提醒着我,記得扣好安全帶。幸好我早而養成這個習慣。轉彎令人頭暈。

如果一個人堅信不疑自己選擇的路是對的,可是實際上這條路令自己與千萬他人陷入困境。此人,比起一個「明知」自己選擇的路是在其心目中錯的,可是盲打莽撞地為他的同僚走出生路來的人,誰比誰更高尚?究竟「高尚」此概念,是否能夠準確地衡量對選擇的路從一而終走到最後之人?究竟「從一而終」是一種美德,還是一種不必要的固執?明知不應為而為之,是值得敬佩的真誠,還是鹵莽不堪的人性?

還有的便是,這一刻來說,你眼前的可能是正路。而你也沒有原因去相信將來的路將會變歪變曲,甚至令你打回原形。但下一刻一切皆有可能被顛覆。從路的出處到路上的同伴、從走路的難易到路上的變節,你皆沒有辦法徹底控制,但唯一可以控制的,乃是你走路的決心與初衷。至於初衷是否能夠實現、你是否能夠全身而退,這些問題不完全受你控制。有時候,只能順流逆流,讓河水成為你命運的歸屬。

當然,何謂正路、何謂歪路?此路是正是邪,某程度上也是受你的前行者所主宰。前行者的價值判斷、拓展與封閉了哪條路、這些都是左右着你選擇的路最終在外界的觀感。但若此路是你至死不渝地深信的,哪怕你走的是眾矢之的的「歪路」,你也毋須妄自菲薄,因為路的恰當性並不應由前人所訂。力排眾議讓黑人平權、去殖民化、為女性平權者,絕大部分在他們時代裏皆是被同代人所唾罵、排斥。不要為了一時別人的肯定,而去放棄自己應該走的路。

左邊是九龍公園徑,右邊是廣東道。7點鐘放工的人潮在右滙聚成一條又一條等待着小巴及巴士的「蛇餅」。只覺得,限聚令嚴與鬆,似乎並沒有太大分別。香港在新冠疫情下,原來真的仲有險可守。

一條路變成兩條路,兩條路再延伸成不同的分支及下游。人生這長途賽跑裏,有些人的路會與你相疊,由遠至近地交錯在一個點上,然後再慢慢離你而去。也有些人會與你一起平行,永遠都保持在用手可以觸碰到的距離以外。也許也有人在某一個平行時空裏會代替你去走這條路,也會有人在這個時空裏和你一同沿着這條吃力的上坡路走下去。

這當中,沒有什麼是必然。所有事皆是偶然,或是偶然上所堆砌出來的「偽」必然。愛、恨、喜、怒、哀、樂。這些情緒充斥着人生的道路裏,冥冥中早有注定。但這並不代表人不能勝天,只能代表我們正在走着一條我們主觀認為能夠改變,實際卻只是按着命運安排去走的──正如龍應台所說──一條山路。

這一刻,我回到了由新落成的高速公路所構成的盤根錯節之中,眼看着剛剛輪到我們過的紅綠燈,由綠轉黃,由黃轉紅。

「我就嚟到」、「我而家塞緊車」、「我估唔到咁塞車」這幾句真亦假時假亦真的口頭禪,某君一生將會說多少次?

究竟堵車是城市生活的一種障礙,還是其自古以來缺一不可的一部分?

而當中又有多少時間,是花在無奈等待、悲天憫人的祈求道路「快啲通番啦唉」,以至充滿自嘲的憤怒之上?

假若有一天這世界沒有了堵車這概念,我們一生會多出多少時間,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還是我們仍會將那些多出來的小時、分鐘、秒鐘花在一片渺茫的胡思與亂想之上?

腦海裏想起弘一大師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若果我們當天真的是選擇了走那另一條的道路,我們會否確實更快到達目的地?

還是正如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於The Road Not Taken中所指,選哪一條路,都沒有太大實際上的分別,只不過是我們為了自我安慰,自然會捏造出自圓其說的論證,堅持自己當初走的乃是「更少人走的路」,從而修飾自身當初一時衝動而做出的決定?我不知道,只知道這條路,不容易走。

黃裕舜 

牛津政治評論創刊總編輯、香港羅德學人、民間行動設計智庫創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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