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6日
這幾天我病倒了。在病榻上翻開龍應台的《目送》,偶然翻到了〈慢看〉一文。如果說龍女士的《野火集》是黑夜中的一聲咆哮的話,〈慢看〉則是細水長流而似是故人來的細膩悄悄話。在〈慢看〉中,有一句:
「我知道,我在嚮往一個境界。慢的境界。」
看來這也是我不知不覺地嚮往的一個境界,卻是一個都市人平常觸不可及的香格里拉。
讀書時期的我,總是要鬥快。當年的我天真的誤以為,總之只要是班上最快完成作業的,便為之一個好學生。答問題要快、活動報名時要快,甚至爭奪圖書館碩果僅存的書本時都要快。也許這是我與生俱來的心急病,但也許這也是教育制度下芸芸學子被灌輸的中心思想。政治正確的教育要求學生能夠越級挑戰,故新聞中永遠只會對「跳班跳級」的神童、什麼12歲便上大學的天才,以至某某資優生又勇奪什麼榮譽趨之若鶩。至於比同齡同學學習來得要慢的,「很抱歉,nothing to see here.」結果這思想框架的推論出來的,便是成千上萬元的雞精班生意、不眠不休的考試攻略研究、操演再操演、練習又練習。鋼琴與奧數的共同點並不只是報高中的成績表當中一行,更是在芸芸家長中把速度增加至極致的絕佳平台。因此無論鋼琴彈得如何生硬或奇怪,只要scales彈得夠快,便能成為家長對親朋戚友炫耀的資本。
然而,教育制度的本質並非速度。之所以速度成為生命的主宰,或多或少與科技和現代生活息息相關。早幾日我回到香港,坐上了一架由旺角開往土瓜灣的小巴,那司機的飄移時速快到令人頭暈目眩,卻只發現我身邊的乘客早已習以為常,因為速度乃是兵家常事,更是港人的家常便飯。
哲學家羅薩(Hartmut Rosa)曾經指出,在晚期資本主義(late-stage capitalism)的發達現代社會裏,人類對時間的掌握隨着速度提升而日益減少。隨着現代科技發展,點到點的溝通或旅程之間的所需時間迅速地緊縮、人對他人反應所需的時間也因應減少。
從前只有書信郵件的我們,至少容許對方在一兩天後才作回覆;在電郵風行後,可以接受的等候時間減少至幾個小時。隨着WhatsApp、Telegram等「無大台」溝通工具日漸常見,幾個小時變成幾十分鐘、再變成幾分鐘。也許最為諷刺的事,原本似乎是增加個人自由與方便的溝通工具,變成了剝削個人私隱及時間的最佳勞役者。
快活滲透在我們文化與消費的每一角落裏。快餐食品多得令人花多眼亂的「大快活」、令人樂而忘返的「快活谷」、俗語裏面的「風流快活」,快活與好活在我們隱形眼鏡裏被配成一個組合。曾經的逍遙,也許是在鄉村裏靜待黃昏與大地在水平線上的有機結合。今時今日所謂的優質生活,卻是在兩個Google Calendar裏的appointment中拼湊起來的高格調餐廳,更是吃完全餐之後要去7-11買個杯麵的貴夾唔飽的分子料理,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食氣氛」吧。
甚至音樂聽的、電影看的,都是要快。前者如果過了一分鐘仍未入正題的,那就算是「零分重作」。後者入電影院看,倒不如在Netflix或電腦上看,更能夠自我調節速度,把過慢的部分speed up,愚人自娛。
這個年代,人人皆成葉問,以快打慢,一個打10個,用一分鐘的耐性迎接一小時的生命。
也許這就是資本主義的根本。資本家與大企業要求員工在指定工時下把利潤最大化,而電子化的風行把不夠快或快得不夠明顯的「低效率勞工」殘酷地淘汰。政府在管治或推行政策時重視的是效率,而並非民眾的利益。效率成為排斥傳統或另類思想的尚方寶劍。為何街坊小店不值得保護?因為他們不夠連鎖市場入貨快。為何皇后碼頭不值得保育?因為大時代所設計的軌跡,要把我們推進無底深淵的未來。
著名DJ Avicii有首Wake Me Up,大致是說,如果人生是一場夢,就讓他在生命完結後才活起來。當中的意味,深能反映出現代人生活的自相矛盾。小時候的我們總是想快點長大,大了的時候總是想快點成家立室並踏進人生的下一階段。最快找到工作、最快結婚、最快生小孩、最快「上岸」,這些成為了社會中人互相比較的衡量標準。
直至老去的時候,我們在萬籟俱寂的獅子山腳下凝望那點滴透徹的星空,只發現夕陽雖然無限,但星光只有那一刻燦爛(梅姐最後一場演唱會總是那麼的令人唏噓)。我們走在新長征的路上,只發現路上的砂石裏雖然包含萬千世界,但我們連世界的皮毛也沒有抓到。發現路上曇花雖美,但它們的當中並沒有天堂、並沒有答案。
原來老去死去時,才發現快活的痛、慢活的美。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坐在對開維港的深秋尖沙咀岸邊。空氣中蔓延的是一種令人迷醉的平淡海香,當中夾雜着平日令人煩躁的汽油味。金碧輝煌的日落蔓延在我的西面右方、直升機在我頭上緩緩飛過。此時的我,只想到許巍的一首《藍蓮花》:
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徬徨
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覺腳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
高遠盛開着/永不凋零
藍蓮花
黃裕舜 牛津政治周刊總編輯、香港羅德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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