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雄叛國》到《天仙配》

福陞粵劇團年尾開鑼，汪明荃知我喜歡莎士比亞，親自邀請我去看首晚的《英雄叛國》，到文章刊出的今天至下星期二，已經轉演《天仙配》了，筆者也就兩劇兼作通論吧。

本欄10月寫王志良和林穎施《呂布情傾貂蟬》曾指出，呂布認賊作父，貂蟬紅顏禍水，寄望新編可以像《馬克白》刻畫反派人物性格複雜。結果該劇走浪漫路線。今次現場花牌見王、林自居徒兒，且看師父羅家英和師母汪明荃圓滿示範了。《英雄叛國》由家英哥改編自莎翁Macbeth，馬克白弒主似呂布，馬克白夫人心腸毒辣，高潮迭起。

移植粵劇，首先要「漢化」，《英雄叛國》巧妙地把背景搬到中國的南北朝，猶如我老師何文匯博士早年譯作《王子復仇記》（源自Hamlet）設定於五代十國，皆以亂世比擬歐洲中古。更困難在於，怎說服粵劇觀眾接受生旦狼狽為奸、終死於非命呢？家英哥沒讓高思好及其妻藍英玲（汪明荃飾）化蝶復活，連妝容亦倍顯其冷酷，只差無畫成大花臉。Macbeth被稱為悲劇，悲不在面譜化壞蛋惡有惡報，在於命運之不可抗拒。典型大團圓結局戲寶《白兔會》（始見元曲《劉知遠白兔記》），劉知遠苦盡甘來，與妻兒重逢，還做皇帝，喜劇吧？殊不知史實的劉知遠靠勾結外族才當上後漢開國天子，登基不到一年病死，其子咬臍郎繼位，20歲遭篡位遇害。名韁利鎖一場空，哪有貫徹喜劇收場？何況功高震主、權力使人腐敗、鳥盡弓藏、先下手為強……「漢化」劇本巧妙地援引伍子胥和韓信等典故，毫無違和感，反正例子古今中外皆然，細思極恐。高思好和藍英玲，我覺得更像林彪夫婦，林彪不敢反，葉群勸誘他反，所以Liza姐演來夠狠毒，家英哥則突出在驕傲貪婪和猶豫不決，各擅勝場。

其實戲迷渴望新鮮題材，並非想像中保守，《英雄叛國》乃載譽歸來，證明一早被肯定，當然，得力於汪明荃偶像魅力加持，包容度大大提升。講句爛gag，只要別在農曆年初一睇便好。全劇鬼氣森森，光影聲效耳目一新，陳嘉鳴所飾山巫高音淒厲不同凡響，羅家英甚至有特技人式驚險表演（恕不劇透啦），其中一幕以士兵小人物為視角也突破傳統，吸引年輕觀眾用心良苦。為保留莎士比亞的強項──哲學性，曲詞夾雜「歷史長河」、「光明與黑暗」等摩登字眼，格格不入與否見仁見智。我更讚賞「馬克白夫人」藍英玲洗手環節，一方面忠於原著，《聖經》彼拉多洗手以示撇清判死耶穌的責任，一方面東方同樣有金盆洗手，文化交融若合符節，極考情緒表達。眾所周知，汪明荃半途出家，另闢蹊徑，卻勝在眼神、微動作等電視訓練出來的壓箱本領入木三分。她是少數唱做念打以外能演內心戲的舞台花旦，別無分號。

不過，全場拍掌位在抱起嬌妻送往臥床養病一刻（家英哥邊搖頭苦笑引人發噱），無關功架，每對夫婦都做過，想想大奸如馬克白尚存真愛，溫情始終最感動。羅生羅太七旬開外了，祝願賢伉儷身體長健，有心有力推動業界。

一定要開開心心的話，請看《天仙配》。

阿姐與我聊起時說：「兩套截然不同，後者傳統、簡樸、純情。」1983年初踏台板夥拍林家聲，演的便是《天仙配》，意義重大。汪明荃曾於《信報》接受筆者專訪，坦言那次經驗並不愉快，求精求變，有趣在於，今次找來年輕文武生梁兆明搭檔，家英哥客串土地公公，組合擦出新火花。

《天仙配》屬典型仙凡戀愛套路，可謂粵劇中之「正劇」，有別於西洋以悲劇為正劇。七仙女（汪明荃飾）厭倦天庭，俯望人間，對窮書生董永（梁兆明飾）由憐生愛，私降凡塵結為夫婦，可惜被玉帝勒令分開，忍痛別離，最終董永高中狀元，仙姬送子，傳為千古佳話。美滿的事情，唯寄託給神仙之說，而且有賞味期限，百日姻緣，既短暫又永恒，相信人性本善；真實世界，恐怕還是無數馬克白前仆後繼地勾心鬥角吧，綿綿不絕，直至地球滅亡方休。《英雄叛國》與《天仙配》猶如雙璧折射，思考兩種價值觀，欣賞兩種汪明荃演出藝術。

撰文 : 余家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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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余家強最新著作《佛系推理》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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