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6日
看荷里活電影,每當打出「根據真事改編」的字幕,心即涼了一截,非因反對改編歷史。反之,故事片不是紀錄片,導演絕對有「藝術許可」增刪事實。然而,增刪縱使未能錦上添花,也不應畫蛇添足、或削足就履的改寫事實,討好觀眾。不幸,烈尼史葛(Ridley Scott)的《最後絕鬥》(The Last Duel),兩個錯誤都犯上了。
本文嚴重劇透,讀者打算看《最後絕鬥》的話,不妨先看電影後讀本文。此片講的不是歷史上一宗小事,而是1386年巴黎一次司法認可的決鬥(judicial duel),即是片名的最後絕鬥。其實,這只是天子腳下巴黎最後一次司法認可的決鬥,有歷史記載的法國最後一次決鬥在1547年。何以稱為司法認可?皆因案件上訴至巴黎高等法院,由國王主持審訊,都無法「毫無疑點」的判決被告是否罪有應得。此案是一名武士跟護衞(squire)——即次一級武士——的官司,國王批准決鬥,即是交由上主裁決。上主自會保佑正義一方勝出。
為什麼此次決鬥之後,巴黎高等法院沒有再判決司法認可的決鬥呢?原告武士卡魯日(麥迪文飾)的妻子瑪格麗特(祖迪高瑪飾),指控護衞格里斯(阿當戴華飾)趁卡魯日出差,她獨留在家,在1386年1月18日強姦了她。格里斯否認指控,反指卡魯日及瑪格麗特誣捏他。官司由年初打到9月,都無法定案。
未獲同情
民情卻大多站在格里斯那邊。在十四世紀法國,婦女只是丈夫的私有財產,良家婦女備受歧視,被強姦了也大多不敢申訴,只能啞忍,電影中瑪格麗特的家婆即如是(這場戲編劇添加得好)。瑪格麗特不惜冒輸了官司會被活生生燒死之險,堅持上訴至高等法院。幸好丈夫決鬥贏了,殺死格里斯。歷史記載:圍觀的群眾並沒有如電影描述般為瑪格麗特鼓掌,僅是看到血腥激烈的決鬥而高興。瑪格麗特不單未獲同情,反而無法取信民眾。此片顯然為了討好觀眾而違背歷史。當年的民眾覺得正義得不到伸張,高等法院為怕日後歷史重演,不再批准在巴黎舉行司法認可的決鬥。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英文系教授艾力乍嘉(Eric Jager),在2005出版了《最後決鬥》(The Last Duel: A True Story of Trial by Combat in Medieval France)一書,詳述此案。麥迪文讀了,獲烈尼史葛首肯執導,即找好友賓艾佛力一起改編成電影劇本。乍嘉閱覽了案件的歷史記載後,不敢百分百肯定,僅認為格里斯「極可能」(very likely)強姦了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作證時指出,當日到她家的除了格里斯外,還有他的隨從亞當路維(Adam Louvel)。她拚死抵抗格里斯時,格里斯叫亞當幫手制伏她,才能強姦她。可是,亞當受盡各種酷刑逼供,仍堅稱他和格里斯都不在場。瑪格麗特沒有任何證人證實她的供詞,格里斯卻有證人作證當日他不在現場。然而,這些證人均屬「不可靠的證人」。乍嘉質疑:假若瑪格麗特誣捏格里斯,她為什麼謊稱亞當也在場?她不怕亞當有不在場證據,拆穿她的謊言嗎?假若格里斯真的強姦了瑪格麗特,他為什麼帶同亞當一起去?他不怕亞當指證他嗎?別忘記,十四世紀的酷刑殘酷至足以令人什麼也「直認不諱」的,亞當怎能捱得過種種酷刑?
扮演上帝
電影卻沒依照瑪格麗特的證供,拍亞當幫手制伏她。編劇還寫格里斯向神父懺悔,稱瑪格麗特自願跟他通姦。他死口不認罪,乃主公皮亞伯爵(賓艾佛力飾)教唆指使。此案件本來疑點多多,電影卻一口咬定格里斯是強姦犯,還刻意要觀眾看兩次一模一樣的強姦過程,無非要觀眾深信不疑瑪格麗特的指控。美國有女影評人因此猛烈抨擊烈尼史葛手法低劣,品味粗鄙!
如此處理,導演和編劇即扮演了全知的上帝角色,高高在上的將「真相」告訴觀眾。電影的重心便轉移了。《最後絕鬥》成了《魔戒》、《哈利波特》,乃至超級英雄片一類善惡、忠奸鬥爭的肥皂劇。最終,善惡單打獨鬥,忠良憑武力(暴力?)儆惡懲奸,伸張正義。這是荷里活電影最擅長的模式:好人有好報,大團圓結局,觀眾歡天喜地離場。如此,此片的格局便低了,變得俗不可耐矣!
撰文 : 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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