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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17日

占飛 忽然文化

從李我到你我

李我逝世,悼念他的文章均引述他贈給商業電台的對聯:「話到口中留幾句,理從是處讓三分」,儼然視之為金石良言。坦白說,這只是老掉大牙的中國傳統智慧。在傳統的熟人社會,謀官求職都講關係,首要是不可隨便得罪人,凡事為別人留面子,說話非盡量委婉不可。

今時今日,在媒介當評論員或公開寫文章,還應不應「話到口中留幾句,理從是處讓三分」呢?有社會學者指今天的社會是「注意力」社會,時下的經濟是「注意力」經濟,尤其有了社交媒體後,想做KOL、YouTuber……言論「唔夠激」,不出位,等於沒有獨特性,要得到受眾長期捧場,絕不容易。大家不妨看看網上言論,便知此言非虛。「紅線」只能令一方言論收斂,另一方依然是「進擊的巨人」,絕不會「理從是處讓三分」呀!

今時今日,大眾媒介(報章、雜誌、電台、電視等等)為了爭取讀者、聽眾和觀眾的收看,莫不競相出位。網上言論沒有管制,更充滿了謾罵、詛咒,乃至粗口橫飛。愈能煽起受眾的情緒,便愈能突出自己與眾不同。對媒介圈中人來說,這是「有名才有利」的時代呀!

名利世代 說話要激

就算是一般人,也不再講究委婉了,事關委婉被視為掩飾真性情甚至是虛偽。明明怒火中燒,也不破口大罵,不是委屈自己嗎?中國人不再活在傳統的熟人社會,人脈關係雖然重要,但利益更關鍵,還有必要委婉嗎?倒不如直率。在大城市生活,面對種種壓力,還要委屈自己,做人不是太難太苦了嗎?

現代社會一個特色是,人人都要扮演不同角色,對父母是孝子,對老師是好學生,對社會是良好公民,對老闆是任勞任怨的牛馬。可是,正如許冠傑所唱的,「出咗半斤力,想話攞番足八両,家陣惡搵食,邊有半斤八両咁理想」。營營役役,「久在樊籠裏」,既會失去自由,也會迷失自我。

還記得1976年電影《跳灰》中黃霑填詞的插曲《問我》嗎?其中有云:「面對世界一切,哪怕會如何,全心保存真的我。」此歌曾經流行一時,唱到街知巷聞,應該是唱出不少香港人和城市人的心聲。

那時香港經濟開始騰飛,進入富裕社會。港人衣食足,開始追求「實現自我」(美心理學家馬斯勞﹝Abraham Maslow﹞語),隨即發現:原來很容易迷失自我。面對世界一切時,很易失去「真的我」。未能保存「真的我」,便死而有悔憾。故黃霑在歌的結語道:「願我一生去到終結,無論歷盡幾許風波,我仍然能夠講一聲我係我(此句歌詞還要重複3次)」。

《問我》一曲輕快活潑,怎知這一句結語歌詞背後,卻帶着不少悽酸和無奈。奮鬥一生,原來唯一可以引以為榮的竟然只是死前「我仍然能夠講一聲:我係我」,而不是我曾經貢獻社會、給人帶來歡樂幸福,乃至「得遂凌雲志」!這樣過一生,不是太卑微了嗎?恐怕只有那些「久在樊籠裏」,經常無法「保存真的我」的人才有此願望吧!

真我假我 相纏一生

「我係我」本就是「阿媽係女人」式廢話。我若不是我,我又是誰呢?我怎可能不是我呢?正如愛爾蘭作家和詩人王爾德說的:Be yourself. Everyone else is already taken。美國作家David Foster Wallace亦說過類似的話:In the end, you end up becoming yourself。他自殺時才46歲,此語背後有無限的悲哀與蒼涼。幾時我可分為「真我」和「假我」呢?

笛卡兒說得好:「我思,故我在。」就算是患上腦退化症的病人,他們只是忘記了自己的行為,乃至失去往事的記憶,他們也「知覺」到自己的存在。只要能思想,有「知覺」,我便無法逃離「我」呀!

莫非今人給「假我」掩蓋「真我」,是因為「我」的「志向」和「理想」──如買房、買車、有存款、成家、愛國等等──都不由自己決定,而是由外在加諸己身的嗎?

年年、月月、日日要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說話行事純粹為了依循角色的要求,而不是按自己的意願,故失去「真的我」嗎?若像王爾德所說:「大多數人都是其他人。他們的思想是其他人的意見。他們的生活是模仿(mimicry)。他們的激情是引述(quotation)。」那便全是「假我」矣!

撰文: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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