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日
疫情經歷多月,發生多次集體感染後,世界衞生組織才承認新冠病毒有機會通過空氣傳播。港大機械工程系建築環境講座教授李玉國早看到這個可能,在6月與其他科學家草擬聲明聯署世衞,要求正視空氣傳染,團隊也花了多月與中國學者研究集體感染案例。他們發現,病毒可在通風不足的空間作近9.5米的遠距離空氣傳播。
李教授是室內環境氣流專家,2003年沙士期間與其他學者深入淘大花園和威爾斯親王醫院8A病房,證實空氣流動影響病毒傳播,他感嘆,這門學問在工程學中屬於冷門,一直沒人重視,也沒年輕人投身,疫情爆發後才得到多些關注,希望大眾和政府能多了解通風的重要。
新冠病毒多靠近距離接觸傳播,但室內空間也容易有空氣傳播發生。李玉國教授解釋,感染者呼氣時會噴出射流,水滴濃度離開嘴後不斷被空氣稀釋,至大約1.5米便減弱至跟背景空氣一樣,在通風不足的情況下,噴射出來的空氣無法稀釋,有機會發展成為遠距離空氣傳播。他們透過測量和電腦模擬初步證實了推論,雖然還未完全整理成論文,但抗疫攸關,因此提前發表。
換氣功能無人正視
團隊分析了多個案例,其中一個是在廣州餐廳1個傳9個,當時餐廳人滿為患,3個家庭在同一列桌子用餐,中間餐桌的源頭患者感染了三桌的人,最遠距離達4.6米。實地研究後,他們發現,該餐館的通風量只有每人每秒1升(L/s),遠低於國際通風標準5 L/s(每個人每秒要有5個1公升瓶子大小的新鮮空氣換進)。他們推算三桌人都是在同一組冷氣下,空氣流動形成氣泡罩住病毒,不斷在裏面循環,因此三桌的人都被感染,而餐廳其他位置的顧客和侍應則幸免於難。
另一個案例是長途巴士1傳9的集體感染,一個有輕微病徵的年輕人從長沙回鄉,坐了兩程巴士,在大巴士感染了46人中的7個,最遠的感染者距離為9.5米,在第二程小巴士感染了17人中的2個。他的團隊親身視察巴士,發現通風嚴重不足,大巴士只有1.7 L/s,而小巴士則是3.2 L/s。大巴士的風機細小,接近失靈,形成從後面往前的氣流,坐在後排的感染者全程沒有移動,卻能傳染前排的人。
團隊由此推論,當室內通風量低於每人每秒3升,有機會導致遠距離空氣傳播。至於普通辦公室,也同樣有播毒危機,雖然建築標準為10 L/s,但這個數字並非針對防止疾病傳播而釐定,只是為減少氣味。如果換氣系統失靈,例如廣州餐廳的抽風裝置沒有在運作,只剩下風機盤管的冷氣系統,鮮風有限,只不斷循環冷卻室內的空氣,便容易在室內播毒。
他指出,換氣功能沒有法例規管,多年來都是問題,卻沒有人正視,回歸之初政府曾對此做了很多研究,最後卻不了了之。要測量室內的通風能力是否足夠,最準確是用精密的大型儀器長時間偵測,但普通市民無法負擔的話,可用便宜很多的二氧化碳感測器,當濃度超過1000ppm,就表明房間通風不足。或者更直覺的是,憑自己的感覺,「如果你剛進入房間時就覺得有很重『人的味道』,就證明通風做得不好。」
他表示,近年不少建築提倡節能,因此關掉部分通風功能,卻會造成問題。有說鑽石公主號是因為節能減少通風,才造成跨房間的遠距離傳播,他坦言由於日方沒有提供全面數據,難以分析。至於本地的許多傳染案例,很多都因為私隱而無法公開全部資料,也難下結論。
曾入8A病房做研究
李教授對疫情並不陌生,早在2003年沙士爆發期間,他便和本地學者自發成立獨立團隊,深入淘大花園及威爾斯親王醫院8A病房調查,在短時間內就找出室內的空氣流動如何幫助病毒傳播,有此成績,是因為當年港大工程學院院長李行偉、中大的余德新教授積極促成。
淘大花園發生大規模爆發後,政府仍多番強調病毒主要以飛沫傳播,但他懷疑空氣傳播已經發生,「每天看新聞都很難受」。團隊中有親友住在淘大花園,他們很快就進入單位研究。雖然局方調查後將傳播主因歸結於污水排放系統設計失誤,U形聚水器乾涸後無法發揮隔氣作用,開啟抽氣扇時,倒流的空氣把污水管內帶病毒的水滴抽出,散發至浴室。但他們堅持提出空氣傳播的可能。
他們仔細研究後,發現大廈天井空間狹窄,只有1.5米,空氣流動不佳。估計是洗澡時帶病毒的暖空氣被抽出至天井,濕度和溫度的差異讓暖空氣形成一道病毒氣流,以每秒上升0.2至0.5米的速度吹向大廈頂部,再隨風吹向其他單位,因此感染者集中在E座的7、8號單位的中、高層,團隊更在兩星期內研發出電腦空氣流動模型,印證這個理論。
但當年團隊跟政府和記者談這個可能的時候,似乎大家也無法接受,並未有太多報道,「那時非典的空氣傳播幾乎是不能談的」。到真正落實所有研究細節發表於外國期刊,已是一年後,他為此耿耿於懷。
中大和威院聯繫緊密,8A病房發生集體感染後,他獲邀深入病房內做研究和實驗。他笑言,當時也覺得很恐懼,「起初我還問能不能只約在中間點見面?」那還是疫情中,他和團隊走進病房取得資料,用流體力學的知識分析,幾個星期就得出基本結論。
起初人們以為病毒是透過醫護人員的近距離接觸,他卻找出真正原因:病房通風系統出現問題,加上病床距離太近引致。病人帶病毒的飛沫噴出後接觸到冷空氣,會變成水珠、霧氣、微細的懸浮粒子,即所謂氣溶膠或氣霧,能在空氣中停留較長時間,透過冷氣系統傳播到五六米外的地方。團隊更在3星期內於校園複製一個8A模擬病房,研究如何改善通風、減少傳播發生,這設計也有部分被應用。
「香港原本的病房是上面送風,下面回風,但其實這是錯的,更需要的是上送上回。我們覺得醫學界一直有誤解,覺得飛沫噴出來就往下掉,要從下面抽走,但其實它的體積小,加上有熱力,可在空氣裏懸浮,因此房間上層的污染物較多,在上面放抽風裝置,效率便會很高。」
批評世衞標準落後
他們透過實驗證明設計效能,多年來努力推廣,卻沒被世衞採納,各地政府只相信世衞指引,對他們的研究不以為然。有次到美國游說,對方要求提供臨床數據,他坦白回應「我們沒有那麼多錢做」。
他感嘆:「世衞的標準是最落後的,因為它要花很長時間證明才會改變。」後來他看開了,知識的傳遞需要時間,這次疫情後,人們應會更重視通風問題。因此他在此期間更忙,希望把握時間找更多證據,說服大眾通風重要。「很多東西不去做就消失,如湖南的巴士很快賣掉了。」
他指,這次疫情和沙士相似,不少傳播是在人多通風不好的地方發生。「這次的感染病例中,好像沒出現像淘大花園透過天井傳播,但難保將來不會出現。」他鼓勵大家盡量開窗,讓空氣流動。
他研究疾病環境傳播多年,也不特別害怕,沙士後他就特別留意室內通風。家裏會盡量開窗,每天在去水口倒水。而買房子也特別買向東的單位,因為香港大部分時間吹東風,當年淘大向東的單位感染機率便比其他低。
他批評本地不關注室內通風,至爆發辦公室疫症之後,發現通風不足可取人性命,才尋找方法,但已經太遲,短期內只可禁足停工等來避免傳播。「人們的技術發達,卻用古老的方法跟疾病鬥爭。」
本地建築輕視自然通風,設計出不能開窗甚至沒有窗的房間,他大加批評:「開窗是人的基本權利。我在這裏講了20年也沒有人聽,而我們為此付出的代價愈來愈大。」
李玉國小檔案
出生地點:中國遼寧省大連市
學歷:1986年上海交通大學學士畢業、1988年清華大學碩士畢業、1992年瑞典皇家工學院博士
職銜:香港大學機械工程系建築環境講座教授
撰文:張綺霞
訂戶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