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2日
外科醫生范寧記得自己仍是實習醫生時,向病人家屬宣布死訊的難受。那男人只有40歲,送進醫院時已沒有呼吸脈搏,很努力做心外壓很久也救不回。隨後病人家屬趕至,仔細老婆嫩,他被派去宣布死訊,自己一邊說也忍不住哭了。「後來回想,覺得自己沒有用,為何救不回病人?慢慢便知道,醫生不是神,沒有辦法起死回生。」
畢業後,他穿梭戰區和災區做無國界醫生,又讀過多個範疇的課程,開始明白醫生能做的很有限,於是決定回港推動不同的義務工作,從基層醫療到殯儀社企「毋忘愛」,推廣「好生好死」概念,希望社會運作可以變得更人性。
范寧原本想做律師,但是母親反對, 擔心回歸後社會變天,做律師危險,勸他做醫生,才決定轉換方向。後來發現這個角色讓他接觸很多不同的人,看到很多社會現象,愈來愈享受。但那次宣布死訊的經歷,讓他反思良多,才發現醫生訓練中缺乏生命教育,醫生見盡死亡,卻未必是最能應對死亡的人。在醫院,死亡總是負面的「問題」,「做醫生就是要救人,開會時,死亡個案常被反覆討論,思考自己有什麼做得不好?有什麼要改善?」
善終病床全港只有500多張,大部分都分給癌症病人,但癌症病人每年的死亡數字只佔三分一,他形容:「大部分人的死亡質素都差。」資源有限,有時病人死在急症室或爆滿的病房走廊,連拉簾以示對死者的尊重也無法做到,更遑論好好地告別,「只能盡量幫手」。
作為外科醫生,他接觸不少瀕死的病人,「人口老化,不少有疑似外科疾病的年老病人都會進來病房,例如癌症末期、腎衰竭或身體太弱肺炎,曾有一個月有10個離世的病人,都沒有做過手術,我上司問有什麼可以去改善?我說,只是需要做好生命教育,讓病人多懂得保持身體健康,也預備好臨終的生活。」
醫生是「專業白癡」
對於因為親人離世陷入悲痛的病人家屬,他也懂得掌握溝通方法,肯定他們照顧的努力,幫助他們釋懷。「醫生不只是簽了死亡證就算,講多幾句,了解對方心情,解開疑惑,或者肯定說他最後階段已經沒有什麼痛苦,一直都照顧得很好,多加幾句說話,心情差很遠。」
剛畢業不久,他就發現醫生只是「專業白癡」,其他社會範疇都不甚了解,讀過犯罪學、環保等不同課程後更決定加入無國界醫生開眼界。
從戰地和災區回到香港,他覺得外地的人有想法有夢想,只是缺乏選擇,而回到香港,則是看不到自己可以選擇。「一切看似很先進,其實很多都很規範,雖然我們總是鼓勵大家要有夢想,其實有很多東西規限住,加上貧富懸殊嚴重,一些弱勢社群,無論年輕還是年老,是否真是那麼容易去達到夢想?」
第三世界出現的問題,很多時都是發達國家所導致,例如不環保的消費行為,跨國公司和各地政府的決定都有所影響,「如果我們用更多人性化、尊重人的角度去想去做事,是否將變得更好?我們是有能力發揮選擇力量的人。」
他相信,當社會更人性地發展,這一些選擇將會得到更多重視。因此近年他決定暫停無國界醫生服務,轉向本地的義務工作。「如果我們對自己(社會)都不用人性角度去處理,如何用同樣的方式去對其他人?」
為此,他與朋友成立「醫護行者」,以低廉價格提供基層醫療諮詢和藥房服務,希望從病症出現時就開始幫忙解決,「人保持健康的話,住院舍的機會也更小。」醫生負責治療,但一個人的健康,往往未必關治療事,「醫療體系最多只能在一個人的健康上做四成,因此需要在治療外做更多。」
關懷地處理死亡
除了做好基層,他想到,如果臨終一程預備得更好,過程中可減少很多痛苦,預設照顧、預設醫療指示、遺囑、器官捐贈、喪葬意向等,都可早些訂下,不必等到親人病重時甚或離世才在悲痛中倉促面對。
成立社企「毋忘愛」,也是想推廣這理念,從死前預備到死後,不同範圍的工作也有所觸及。他希望用更多關懷去處理死亡,例如注重人性關懷的喪禮規劃,採用環保物料注重自然關懷,主張不用木棺,而用紙板造成的環保棺木,以循環再用的麻布袋代替傳統的紙袋裝吉儀,改變人對死亡的恐懼和忌諱。
踏入中年,他形容自己現在去喪禮的機會高過去婚禮,「一年死46000多人,數字還不斷上升,一定會有去喪禮的機會。」醫生見證生老病死,然而他們與病人的關係往往只停在簽死亡證時,他一直希望做多一點,尤其是喪禮是生者重整情緒的關鍵。香港人大部分沒有信仰,都依照傳統做中式禮儀,然而這儀式未必是每個人所喜愛。「程序和場景都一式一樣,有時只是換了幾個字就是你的喪禮。」他想為人提供不同選擇,度身訂造喪禮布置和儀式,可以展示死者生前物品代替大型花牌等布置。也不一定要大鑼大鼓破地獄,可以是唱歌發言等。「要表達尊敬或者懷念,其實還有其他方法,不一定要透過買東西、把場面做得華麗等。喪禮意義在於重整逝者人生,也讓在生的人好好道別、道謝、道歉。」
除了策劃喪禮,他們也組織醫療義工,幫助想在家死去的長者可在支援下度過最後人生。「死得好是有得選擇」,他表示,在家離世,家中環境和照顧者也要配合,「就算最後在昏迷狀態中要送院也可以。但很多時都是,長者說想回家,但醫護人員阻止,說他們回家會死。難道在醫院就不會死?回家起碼心情好些。」
因此他也經常到講座演講,鼓勵人及早思考如何安排自己的死亡。發現面臨死亡的長者或長期病患者,常忘記了自己人生曾經如何精采,忘了自己也可以做些事去幫人,去完成自己的心願。透過及早策劃喪禮,反而可回顧重整自己人生,處理與親友的關係,在病重中找到意義。而對於青少年來說,思考死亡更能讓他們反思人生,他們曾舉辦活動讓青少年睡棺木,舉辦模擬喪禮。有很久沒回家的年輕人參加活動後表示,當晚決定回家吃飯,見見媽媽。「思考死亡什麼時候都可以做,透過想死,你更能了解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
尊重每人話事權
他經常目睹因為病人沒有表達自己意願,到陷入昏迷或無意識時,家人對於如何照顧和治療意見不一,最後吵架。如果早些跟家人商量,簽好相關文件,到事情發生也不會措手不及。但死亡忌諱深植傳統,他也感困難,尤其是踏入中年,許多人變成家中老人的照顧者,或者患上各種慢性疾病,是思考這些問題的好時機。「有些人退休後的人生規劃齊全,就是欠缺了人生最後一程的計劃。」
年紀大的一代常說「要靠晒班後生」,他很是反對,「後生要為自己的未來奮鬥,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夢想和未來奮鬥,為何香港老人家和其他地方的生活方式有如此大分別,最後被插胃喉、綁住在院舍度過最後的日子,是因為他們放棄了自己做決定,靠身邊的人去做,但他們未必能明白或尊重你的想法。無論什麼年紀都要想這方面的事。」
「如今香港也經常說這一點,要有選擇,要尊重每個人自己的話事權。如果每個人都可自己話事,會減少很多社會家庭個人的煩惱。」但許多人以為,對自己的死沒有話事權。「我們要打破迷思,不要想每件事都交給醫生做決定,醫生會為病人做好治療的決定,卻不是關於生命,生命的決定應該交給個體和他身邊愛的人一起做。」
范寧小檔案
出生地點:香港
職銜:外科醫生、殯儀社企「毋忘愛」創辦人及主席、「醫護行者」創辦人及主席
獎項:第2屆香港人道年獎
撰文 : 張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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