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31日
壹
暑假最後一天,眾人聚集到佛狸在大學附近租住的村屋。小宗努力翻報紙,撇除逆權運動,今日最轟動新聞是〈中文系講師內地嫖妓玩SM遭行政拘留〉。小宗就讀宗教系,但同屬文學院,甚關心。兩女生──長髮心心和短髮護生更加吱吱喳喳,談個不停。
佛系(當然沒此學系)的佛狸卻茫然對着手機,平時他甚少用手機,絕不沉迷。於是小宗察覺奇怪,問道:「有事麼?」
佛狸道:「某教授傳來短訊。」
空氣剎那間都靜下。某教授,即前中文系副教授劉茂,本來暱稱茂教授,曾與四人交手(見〈佛系推理:祖兄之死〉),由於太敏感,此後四人談起習慣一音之轉,叫他「某教授」。
「哦?他寫什麼?」其中以小宗牽連至大,忍不住緊張起來。
佛狸搖頭道:「什麼都沒寫,只抄錄一首詩。」攤開智能電話,詩不長,眾人圍觀,一目了然:
小奴縛雞向市賣
雞被縛急相喧爭
家中厭雞食蟲蟻
不知雞賣還遭烹
蟲雞於人何厚薄
我斥奴人解其縛
雞蟲得失無了時
注目寒江倚山閣
佛狸續道:「題目也沒寫,我記得是杜甫的〈縛雞行〉,唐詩。」
貳
心心笑道:「抄詩,有意思。」佛狸曾經以一首詩逼得某教授辭職出國,箇中恩怨說不清,現時他應該身在南洋。
「所以,含挑戰意味。」佛狸有點憂鬱。
護生道:「挑戰?」
佛狸道:「詩不難解,杜甫罕見地寫得淺白,但細看問題重重。」
護生道:「〈縛雞行〉,指歌行體,視為綁雞去行街亦可,首句便『小奴縛雞向市賣』。『雞被縛急相喧爭』,自然反抗啦。被賣原因『家中厭雞食蟲蟻』……咦?」
佛狸道:「雞食蟲蟻是好事,為何會被『家中厭』呢?」
心心道:「養雞當然為了賣錢,還要講原因嗎?」
佛狸道:「倒不一定。雄雞的話,可以司晨報曉,對古人頗有功用,所以詩中說『不知雞賣還遭烹』,不知,即未必被煮食,但多數還是會。養雞另一功用在杜絕害蟲,不可能反而惹厭。」
一直沒搭話的小宗逕自從佛狸書架捧出大堆《杜詩詳註》等專著,一來知道佛狸不屑查Google,二來「佛門」文史資料比網上更準確。小宗揭着道:「這本解釋說,雞既啄蟲又啄粟,吃掉家中糧食,所以要賣走。牽強了,明明杜甫沒提。」
佛狸道:「這些註解幫不上忙。〈縛雞行〉以中學生程度也看得明字面,難在背後的問題。我曾用詩為難某教授,他現在用詩考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書獃子小宗不放棄引經據典:「這首詩推定作於公元766年夏天,根據《杜甫年譜》,當時杜甫流落夔州,生計困頓,奴僕出主意賣掉報曉的雄雞來換錢,也合理。只不過詩人情感細膩,多了一番轉折。」
心心道:「我說不合理。都一窮二白了,請得起家傭?」
佛狸搖晃食指道:「以前主僕關係永久性。陶淵明〈歸去來辭〉序文第一句便『余家貧』,接着寫自己回家卻『僮僕歡迎』呢,非關窮富的,封建社會,奴婢離開主家也無處維生。不過,杜甫結局近乎餓死,則是事實。」
小宗道:「莫非杜甫晚年信佛?杜甫信佛,在作品集中有跡可尋。記得我們討論過『南泉斬貓』嗎?和尚不養貓, 恐傷老鼠性命(見〈佛系推理:斬貓奇案〉)。杜甫或其家人,眼見所養的雞啄食蟲蟻,違反上天好生之德,只好賣走。」扯到宗教本科,他愈說愈起勁。
護生頓悟接口道:「『蟲雞於人何厚薄』──為救蟲蟻犧牲雞,一樣犯殺戒,怎麼厚此薄彼呢?正如南泉為老鼠斬貓,道德上兩難。」
小宗道:「『我斥奴人解其縛』, 究竟,杜甫像美國感恩節特赦火雞抑或只是叫僕人別綁太緊呢?他還要解決生計,不單蟲雞之間矛盾,更事關人類存活。」
護生嘆道:「若屬後者,很接近現代的防止虐畜觀念,動物無可避免要屠宰,但在屠宰前,盡量減少牠痛苦。我見過人倒吊雞鴨綁着走,非常殘忍。」邊說隨手繪出豐子愷《護生畫集》式插圖。
小宗點頭道:「所以說『雞蟲得失無了時』。『雞蟲得失』後來成為四字成語,成語辭典解為無關痛癢, 其實不然,於杜甫看來,很糾結很苦惱的。」
宅心仁厚的護生對佛狸道:「講來講去,某教授的意思是:他給你弄得落荒而逃,雖然你有你道理,但他因此喪失高薪厚職,甚或困頓如杜甫。不過,某教授似乎不太埋怨你,只覺因果相生相剋,猶如雞蟲得失,沒始沒終。」
「這樣嗎?」佛狸惆悵了。佛系神探, 事情涉及自己便看不清。畢竟,他與某教授交情頗深……
叁
不喜歡咬文嚼字的心心興趣缺缺,坐到一邊,忽然格格嬌嬌笑:「你們神經兮兮夠了嗎?原來如此簡單。」
三人望向心心。
「『雞蟲』啊!」心心揚揚桌上報紙道:「Yahoo知識有,港聞版也印了,講師嫖妓,不算雞蟲算什麼?
「某教授為何早不早遲不遲今天傳短訊給你?他留意中文系消息呀。還有,『雞被縛急相喧爭』,活脫脫像玩SM吵架。」
佛狸先啞然,繼而失笑,笑出眼淚。
心心續道:「『雞蟲得失無了時』,某教授恥與雞蟲為伍,無興趣與舊同事計較得失,他寧願『注目寒江倚山閣』,冷眼旁觀,借首詩來博君一笑,視你為知己。你不必介懷啦。」
佛狸哭在,某教授真奇材,被自己逼走,系內獨留些雞蟲飯桶,到底該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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