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8日
前文提要:退休探員元珪與牙醫杜根在九七回歸前夕重逢,談起四十年前九龍城寨一宗兇殺案,元珪毅然請當時黑市行醫的杜根檢查無牙年輕女屍……
柒
杜根神情痛苦問:「真的流出滿口血水嗎?」
元珪點頭,心底又一次惻然,補充道:「沒遭侵犯痕跡。」
杜根道:「我說過,即使多嚴重的牙患,牙醫不可能替病者一次拔光,這本身就會死人。」
元珪道:「正因為弄死人所以棄屍?」
杜根搖頭道:「你以為電影情節私刑逼供嗎?」
元珪靈光一閃道:「金牙!金牙!這女子因為滿口金牙,遭歹徒謀財害命,自然要拔走啦。」
杜根也像如夢初醒道:「世界不安寧,的確有客人來城寨鑲金牙的,安全過藏錢在家嘛。但她並非我經手的,我沒見過她,更沒謀財害命呀。」
元珪蹲下來,打斷道:「她也未免穿得太寒酸,而且,年輕女子會喜歡鑲成滿口金牙嗎?」
杜根道:「有人為了炫富;有人為了財不露白,只鑲在臼齒。」
「只鑲在臼齒,可惜還是被歹徒發現,於是謀殺、勒死。不過,求財的話,取下鑲了金的牙便好,何必全部拔光呢?除非想掩飾什麼……」元珪陷入深思,覺得與這無牌牙醫對答比同袍有啟發性,渾忘身處貧民窟,忽然又道:「你剛才說私刑逼供?」
杜根囁嚅道:「對俘虜對間諜,逐隻牙邊拔邊拷問,也是有的。」
「間諜?」元珪心頭一凜。與小市民心目中相反,生活於此便以為香港平凡,其實辦案人員知道,香港,任何時代都是全球間諜最活躍的城市。1957年,正值國共兩黨在這裏角力,冷戰以來東西方陣營在這裏套取情報。
尤其九龍城寨三不管。從死者的衣着、行李和沒身份線索,幾乎可以斷定她從內地偷渡來。城寨作為非法入境者藏身落腳之所,司空見慣,卻何故神秘被殺呢?若間諜的話,就解釋得通,何況……
「你知道把毒藥鑲在牙齒裏嗎?」元珪搖晃食指問,心裏漸形成答案:擒獲女間諜,趁她未趕及(或沒勇氣)咬破牙內劇毒自殺之前,率先拔掉毒牙,結果可能問到可能問不到,總之勒殺棄屍,但慮及屍體獨獨新鮮失去一顆牙齒太奇怪,為免被聯想到是間諜事件,遂索性全部摘掉?
元珪一邊想,赫然上司不知何時已在杜根身旁駐足,留神得眉毛揚起。
上司道:「圓規,還磨磨蹭蹭幹啥?收隊。」
元珪見大夥兒登車了,望着杜根待說些什麼,同袍拉他走。
一別,四十年。
捌
目送那怪獸般的建築群,警車上,元珪罔顧大清早出勤的上司在小睡養神,仍衝勁十足分析案情:「其他牙齒,或者逐隻逐隻剝來逼供,或者死後才一次過……」
上司連眼都不開道:「圓規,交給政治部。」
元珪怔道:「政治部?」
上司喃喃道:「你讀太多偵探小說了。不過,懶管她真間諜假間諜,一旦發生疑似事件,還是交給政治部的好。」
元珪不作聲,上司明明閉目卻像看透他道:「城寨鬼地方,我不願再來,今次手足能全身而退已算走運,你以為社團熱烈歡迎我們踩場子嗎?遍地陷阱呀。這種無頭公案,由得政治部去瞎子摸象吧。」
駕車同袍從倒後鏡望來的眼神也冷冷的。
政治部成立於1934年,英文原名Special Branch,特別分部之意,更諱莫如深。它架構上隸屬於皇家香港警務處刑事部,實際上直接由英國軍情五處第二處指揮,負責反間諜及收集情報等特殊任務,成員盡是精英,華人甚少,一般警察根本望塵莫及,遑論考進去了解內情──實情亦不想,因為沒啥油水。
首先便過不了英語一關,元珪想起不少同袍近乎文盲,作風顢頇落伍,見縫插針便卸責,事事不如人,暗暗嘆氣。
政治就是複雜技巧。
上司打個呵欠道:「還有,以後別找什麼無牌醫生,不抓他已經算他走運。扮專家,哼!」
玖
1997年6月30日黃昏。
「原來有這層轉折,難怪此後沒見過你。」杜根置身自家診所,裝潢設備與當年城寨前舖後居不可同日而語,恍如隔世,卻畢竟明天要頂讓給人……思念及此,雖然元珪和自己一樣糟老頭了,但回歸大日子,纏着牙醫嘮嘮叨叨舊事至入夜,未免太不知情識趣吧。見元珪遲遲沒回應,杜根道:「不過,好像也沒見政治部來城寨調查呢。」
元珪把牙科專用椅當成家中安樂椅般坐得舒泰,淡淡道:「政治部辦事,並非普通人能察覺。」
「這樣啊。」老牙醫以為退休探員有什麼故事接着要說,但似乎不是。對答又停了下來。元珪之前表明並非求減免診金,假使他現在開口要錢,杜根自問亦肯酌量周濟,斷斷續續反而令旁觀者都替他們尷尬──有的話,實情是,護士已被通知下班。今天,人人想早些離開。
元珪卻繼續盯着髑髏頭骨模型。
杜根打圓場作出結論:「總之,當年承你錯愛,我反而怕躭誤、拖累了元警官呢。」隱含送客之意。
「是呀。」元珪大力點頭道。
杜根呆了。任誰都知這是客套話,如此回答究竟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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