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5日
壹
黃昏的大學宿舍大堂,3個學生圍坐,中間一個紙箱,偶然傳來喵喵聲。
護理系的女生護生逗着箱中小貓嘆氣:「牠本來流浪很可憐的,我偷偷養起來。今天舍監修女巡房發現了,我下課回來被通傳到舍監室。本來,同樓層女生們約定,萬一抓獲,誰都別認飼主,無從發落;怎知修女說:『無人認領,便送往虐畜會等待人道毁滅。』」某機構的舊稱,護生不自覺省略前兩字。
宗教系的男生小宗說:「這豈非南泉斬貓?出家人大同小異。」
護生連「還不講下去」也懶問,只瞟了眼。
小宗續道:「從前有個住持叫南泉普願,發現廟內養了隻貓,東西兩堂弟子都不肯認,南泉就揮刀把貓斬成兩段。」
「噢!」護生此時才聽清楚斬字:「和尚這般殘忍?」
小宗道:「據說故事內藏玄機,後來他大弟子趙州還做了個奇怪舉動,是千古難解的禪門公案呢。」
一直默不作聲的另一男生忽然站起身說:「走,歡迎小貓來我家。」
小宗抬眼望男生。男生道:「你宗教系,我佛系,菩薩心腸。」
他叫佛狸。
貳
從宿舍到校外村落的斜陽小徑上,護生懷抱紙箱,暗暗向小貓咒罵兩個不施予援手的男生。
兩人走在前面大搖大擺,影子拖得長長的,真身也都瘦瘦長長像長跑家,護生險些跟不上。
他們宿舍在大學中最古最細,宿位很少,尤其一年級剛巧沒一個同系的,彼此新鮮人,便自報系別來稱呼,方便易記。她護理系,手機短訊的頭像又似豐子愷《護生畫集》風格,便叫護生。
小宗讀宗教系,而且原名有個宗字。才認識一個月,護生有點喜歡小宗,但想到自己目標清晰做護士,宗教系將來做什麼呢?據說,宗教系特別多學生參與學生會和學運,小宗卻真心鑽研不同宗教,反更顯得無可救藥。「專攻神學當牧師,甚至搞政治都比較好吧。」護生偶爾埋怨。
正和小宗高談闊論的佛狸更飄忽,當初負責迎新的師兄師姐竟也不知他哪個系,自稱佛系,「有人叫阿佛嗎?」護生那時笑罵。
「有,有個皇帝名佛狸,狐狸的狸。」
自此宿生們叫他佛狸,其實他沒宿位,只是來流連。護生今天才知道佛狸在學校附近租住村屋,「似乎經濟頗寬裕……」女孩子總愛想這些。
叁
回過神來,佛狸正提高聲線向小宗說:「比較宗教學呀,南泉斬貓不正是所羅門王判案的翻版嗎?」
小宗喃喃道:「分不清屬於哪一邊弟子,便把貓劈成兩半;分不清屬於哪一個婦人,便把嬰兒劈成兩半……」《聖經》故事,念教會中學的護生聽過,但小宗下一句險令她暈倒:「嗯,《列王記上》三章十六至廿八節。」
佛狸驀然回首說:「護生,這故事比較合你口味,沒殺得成。」護生點頭,佛狸像此時才醒起男士風度,從她手上接過放着貓的紙箱,續道:「為什麼沒殺成?」
護生道:「因為親生母親心痛,求所羅門王萬不可劈成兩半,說寧願把嬰兒讓給另外那婦人,王便知道出是真貨。」
佛狸眼神並未移開:「為何另外那婦人不死跟?她一樣可以說寧願讓給對手啊,像真假孫悟空句句學到足,試問王怎辨別?」
護生答不出。
小宗接口道:「原文是,那婦人說:『這孩子也不歸我,也不歸你,把他劈了罷。』」
佛狸道:「這句話其實講給所羅門王聽的。感受到弦外之音嗎?你想搶孩子,我不給你,任他死了好過──像不像情婦對姦夫發狠話?」
小宗若有所悟說:「所羅門王迷戀異邦女子,他老爸大衞王更害死部下大將烏利亞、娶其遺孀拔示巴才生下他,見於《撒母耳記下》。父子倆風流種子,不出奇。」
佛狸道:「不出奇就是,原來一直錯了。說任由嬰兒劈死的,才是真正母親。據《聖經》說,兩個婦人都做妓女,不妨這樣假設:所羅王門微服嫖了其中一個──姑且叫甲。」
護生道:「怎可能?」
佛狸逼視道:「宋徽宗嫖過名妓李師師,還被周邦彥在床下偷聽到濃情蜜語,寫成一首宋詞呢。別打岔。妓女甲得沾聖露,竟在民間誕下龍種,所羅門王知道後急了,命人叫同居的妓女乙去偷回來,事敗,演變成兩女爭『仔』事件。你不覺得奇怪嗎?堂堂一國之君去審雞毛蒜皮?因為大家心知肚明是冤案呀,清官難審家庭事,便半推半就讓妓女甲鬧到去見所羅門王,妓女乙也只得奉陪到底。所羅門王老羞成怒,恐嚇要殺嬰,這下妓女乙天良未泯,怕搞出人命,打退堂鼓說甘心相讓,真母親卻被嚇瘋了,爆出上述不合理對白。於是……」
護生道:「於是所羅門王借勢講出一番智慧判詞,嬰兒歸妓女乙所有,等如自己奪回龍種,硬生生冤屈了真母親?」
小宗閉目背誦:「『以色列眾人聽見王這樣判斷,就都敬畏他,因為他心裏有上帝的智慧,能以斷案。』《聖經》有時只寫表面現象。」
一陣冷風吹過。
小宗突然瞪目道:「佛狸別瞎掰了!經文明明說,因為那婦人──甲睡覺不小心壓死了自己嬰兒,便想霸佔乙的嬰兒填數,到實在爭不過,便想一拍兩散,尤其大家都是妓女,我失去,你也別擁有。人心總如此。」
佛狸一手抱箱,一手搖晃食指笑道:「憑着這些想法,不就可以破解南泉斬貓之謎了嗎?」
不經不覺,他家已在眼前。
(待續)
原典附錄
師因東西兩堂爭貓兒,師遇之,白眾曰:「大眾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眾無對,師便斬之。趙州自外歸,師舉前語示之。州乃脫履安頭上而出。師曰:「子若在,即救得貓兒也。」
──《景德傳燈錄》卷八《池州南泉普願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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