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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8日

余家強 小說港

紙為媒

婆婆什麼都好,就是公公眼神不老實。

「一份一份來。」婆婆管着幾疊紙山低聲吆喝:「每人限取一份。」視線跨越長長人龍,遙遙可瞥見那高大老頭正一份一份接過。不知算同行抑或敵國,每天清早,婆婆在港鐵站入閘口派免費日報,公公在另一端出閘口推着小鐵車向乘客招手,示意讀畢請交過來,「好過丟入垃圾桶呀!」偶然傳來他這樣點頭笑說,帶北方口音。

婆婆總覺得公公笑容很賊,而且跟自己作對。「我不斷派,你不斷收。」想到大好新聞紙下一步立即送往廢紙廠,婆婆更恨了。「不過,我就像廚師,人們吃完精神食糧,吸取養份,才排出來,並非毫無意義。那傢伙負責倒糞便而已,我比他高級得多。」婆婆如此自開自解,不禁為這般巧設比喻洋洋得意。

紙山和人龍都漸見底,婆婆眼尖問一名胖大嬸:「你不是拿過了嗎?」胖大嬸吃吃笑道:「嘻,我依足你規矩,由頭再排一次的。」婆婆釋懷,一邊開始收拾。胖大嬸沒急着走,搭訕道:「婆婆真本事,自食其力。我說你,就不能鬆動些、任人攞多幾份嗎?」

「別貪心啦。」婆婆說:「東家請我時,千叮萬囑要每份親手交到讀者手上,不能浪費。」

胖大嬸不服氣:「那是報館裝模作樣吧,根本,務求愈多人攞愈好,好賣廣告罷了,哪管我其實不識字拿回家墊灶底?再不然──」歪着頭把嘴一努,續道:「直接盡送給他,更快捷。」

婆婆循她方向,剛巧與收紙公公目光相接,那傢伙竟又在賊笑。

婆婆沒好氣,從懷裏掏出一支紅筆,邊啐啐念:「這是新聞紙,不是廢紙,用來看的。」胖大嬸道:「你留起一份沒派?咦,你在做什麼?」

「校對啊。」婆婆托托眼鏡,紅筆不停圈圈點點,續道:「別瞧我寒磣,婆婆年輕時主編過學生報,老師贈給我墨水筆,如果不是遭逢戰亂走難南來?哼哼。你看今時今日的編輯記者,滿紙錯別字,還敢印刷出來荼毒讀者。不妨告訴你,婆婆的寶貝孫女正在讀大學傳理系,待她畢業出來便能改善質素了,待她畢業便好……」

* * *

婆婆什麼都好,就是腿不爭氣。

這幾天風濕發作,不得不由堅持親手派發,變成倚靠紙山借力,卻毋忘管着每人限取一份。

「我說你啊。」胖大嬸這天又來搭訕:「別死心眼,你看排隊的盡是我們這年紀,後生都撳手機,你這工作怕做不長了,站一整個早上太難捱,不如偷偷轉讓些給他,分錢更好。瞧,人家打你主意。」說時歪着頭把嘴一努。

婆婆循她方向,剛巧與收紙公公目光相接,對方像聽得見,指着小鐵車賊笑。

「這豈不是同流合污?我好歹也算新聞工作者一分子,哪似那傢伙在港鐵站鬼鬼祟祟?」

胖大嬸低聲說:「你有些行家都這樣幹了,管工的不會常常來看太緊,多筆外快,又可以早些休息,省時省力。」婆婆拿起紅筆批改新聞頭條的錯字,喃喃道:「我孑然一身了,還要給乖孫女做好榜樣。」不再理她。

胖大嬸離開後不久,一抬頭,竟見公公推着小鐵車在身旁垃圾桶撿拾。「敢來踹場子?」婆婆暗忖,一邊環抱剩餘的報紙。

「敬惜字紙啊,那些人揭兩揭便丟棄,有真正看過嗎?」公公像自言自語又像故意提高聲量:「在我們鄉下,拿有字的紙來擦屁股,今生今世別指望讀得成書,連當柴來燒飯都不敢。」

婆婆想起自己恰恰視他如掏糞便,偷偷好笑,不自覺接口道:「柴火燒的飯才香呢。」

一個人吃飯真寂寞……

公公盯着她道:「新世代嫌燒柴不環保,其實這樣浪費紙張,才不環保。」說時又指指小鐵車。

「你休想!」婆婆把報紙抱得更緊。

* * *

婆婆什麼都好,就是世界不好。

孫女傳理系畢業了,卻當起手機店員來,學不以致用。婆婆獲悉,本來已經無力的雙腿愈發站不穩了。孫女安慰道:「佣金很好賺呢。」

聽胖大嬸聊起,新聞界愈來愈難經營,免費報紙靠廣告,朝朝排隊去攞的多數耆英, 商家嫌耆英欠消費力,作為目標客戶的年輕人又乾脆懶睇字,於是廣告漸漸少,報館漸漸不招聘生力軍……

「那我還派不派好?抑或任人拿去墊灶底、直接當廢紙回收算了?」

這天想得身心俱疲時,公公賊笑拉着小鐵車一步一步走來,還終於大膽發話:「你要不要……」

婆婆長長嘆口氣,別過臉,把手邊的大疊報紙一送,說:「不要了,拿去吧。」慚愧的樣子竟有點像少女羞人答答。

公公瞪眼道:「我問你,要不要坐上我車子歇歇啊?我每次見你站得腳痠,便指着想你坐。」

婆婆呆了。

公公撥開報紙說:「我不要這些,我要你。我打聽知道你和我一樣沒老伴了。我見你會批改文章,我年輕時也投過稿,我給你看看好嗎?我還會上山拾柴燒飯。來,先坐下來,我推你去看推拿。」

* * *

孫女未畢業前,曾經教婆婆:「新聞放上手機才多人睇,現在不一定印刷了,那叫紙媒。」

婆婆笑說:「紙媒紙媒,紙能做媒人嗎?」

* * *

報紙是媒人,小鐵車是花車。

婆婆終於走不動了,公公推着她環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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