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23日
我們小學二年級就認識,那年她來入學,身穿一件露肩的吊帶裙,頭上挽着一個小髮髻,還圍上一圈小白花,像個芭蕾舞中的小仙女,散發出一陣陣白蘭花的香氣,當時我就想:世上怎麼有這如此標致的人物?
後來才知道,她家門前真的有幾株白蘭樹。
那時的北角,房子只有4層樓高,我們放學之後,很多時都在漫山遍野走。那時賽西湖真的是名副其實的一片湖,也是我們的秘密花園。山上有幾座孤墳,我們幻想沒有人拜祭,兩個孩子就儍乎乎地替別人跪拜。一次,我們帶隊與幾個膽小的同學上山,下山時被老師碰上,捱了一場大罵,但是並沒有因而減少我們的野性。
編織愛情夢
有人在樓梯底開設了一間小書店,我們叫他「雞叔」,是啟發我們認識翻譯文學的第一人。他為我們特設了一張小板凳, 坐在上面,我們到過金銀島探險,參與了亞力山大的復仇,認識了莎士比亞,經歷一個個陌生又遙遠的國度。
那時候,俄國文學和蘇聯電影很普遍;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是我們的天籟之音,莫斯科的舞蹈家烏蘭諾娃,是我們最崇拜的偶像。一有機會,就會拖着手坐電車到中環的告羅士打行,那裏有一個櫥窗,擺設着一雙雙粉紅色的芭蕾舞鞋,還有舞衣,玻璃窗前反映着我們兩個小丫頭沉醉的面孔,站在那裏看得心花怒放!
那時候的父母比較放鬆,讓我們有機會海闊天空。她的父母尤其前衞,每晚都放下孩子外出享受二人世界,我常往她家跑,兩人天馬行空,旁若無人地跳着自編自導的舞蹈。有一次吵醒了她的弟弟,從睡房跑出來,手舞足蹈地哭喊:我要睡覺呀!我要睡覺呀!
我們不但沒有停止,還學着他的動作,編出一幕「我要睡覺呀!」的舞,隨他邊喊邊跳。弟弟後來成為文化界的奇才,我卻總是記得他當時被氣得跳蹦蹦的模樣!
那是一個遙遠的年代,卻突然清澈得一絲不苟地一幕幕重現眼前。
少女時代的她忙着談戀愛,相聚時總是聽她的情史。她是個愛做夢的人,一肚子愛情的夢。我也漸漸由忠實聽眾變得不耐煩,但是她實在是個出色的女子,處處散發出一種超凡的氣質。那年她從美國回來,穿着一件沒有袖子的黑裙子,短頭髮,沒有化妝,一個懷孕的少婦,卻美得連我都覺得心動。
靜悄悄離去
後來我長居海外,鑽在一個單純的學術世界;她卻是十里洋場,兩人的距離愈來愈遠。難得見面時,仍是天南地北,秉燭夜談,有時談得起勁,連洗手間都忍住不上。
那年她來探我,我們又回到孩童的心態,兩個老女手拖手,在紐約的鬧市喧嘩。別人一定以為我們是同性戀,我仍記得握着她手時的感覺,她的手十分親切、柔軟。
只是我們愈來愈背道而馳,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價值觀。她努力追尋愛情的滋潤,我卻懷念當年那個文采飛揚,卻嫌脂粉污顏色的女才人。也許我們都無法接受年華消逝,及歲月加添在我們身上的無情。她每說夢話,我就把她扯回現實。她像王妃一樣,需要備受關注;我卻粗心大意,只會潑冷水。也許兩個女人對彼此的七情六慾都過於清楚,赤裸裸缺乏掩飾。
知道她生病後,百感交集,這一陣子失去了很多至親,心想,如果她死了,我將情何以堪。好不容易把她找出來,她步伐艱難,卻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好像飄浮在雲霧中。我們一起守歲,她不停問我現在是否仍在國外,我說我回來二十多年了,她仍認為我在外國。又不停問我丈夫在哪裏,雖然告訴過她很多次,他已經走了。我把家中可以吃的食物都端出來,她胃口反常地好,什麼都說要吃。
由兩小無猜到風燭殘年,此生轉了一大圈,世上又剩下我們兩個女人執手相對!彼此都努力珍惜,這才發覺,她其實是個十分需要愛護的人,一輩子的對與錯,突然都不重要了。
收拾行裝返回北美度暑假前,正打算去看她,沒想到她已靜悄悄的走了。
誰在夢着誰
曾經固執地老想把她從夢中叫醒,但是她最後留下的幾篇文章,讓我驟然醒覺;她視人生如夢,每做一次夢就可以再活一生,生生世世,輪迴不絕。以前常怪她活生生的硬把我編入夢中,讓我踏不着邊際,現在卻想,莊周夢蝶,究竟誰在夢着誰?能夠窮一生活在夢中,也許她才是大徹大透的人。
她最後的文字,也為我洗滌了我們關係中所有的坎坷和塵埃,讓我找回我的童年,重訪一生的追求和執着,反璞歸真。以前她常埋怨我對她認為是傑作的小說沒有反應,其實她不知道,她早年留給我的一些詩詞,至今仍牢牢地記在心中,那才是她真正的面貌。其中一首:
心潮奔如裂,雷喝天截,雨外桃花花自泣,冰雪胸懷靈氣身,豈耐凡穴。
飛絮回首瞥,繁華俱滅,卻道來去身還潔,借道浮生夢裏客,紅塵一別。
洗盡鉛華,南柯一夢也風流,多年來不單與你共舞,還要與你共枕頭,老朋友,重溫好夢!夢中再相逢!
撰文:李維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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