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6日
港人仰慕人人當自強,深信未來靠雙手創,難免有時予人冷漠的感覺,什麼香港地人情薄過紙云云。然不知自何時起,突然興起正能量、身殘志堅等字眼,電視、紙媒大sell都市鬥士,寫的熱心、看的流淚,但誰想過受訪者的真實感受?
香港電台節目《非常人物生活雜誌》主持人郭立椿(Andrew),患先天腦痙攣須坐輪椅代步。「今天訪問特別開心,因代表港台,過去都因我的輪椅或大學學歷,那些訪問意思是:你是坐輪椅的,理應沒有今天的一切,所以拿我做人辦。」Andrew慨嘆道。
近年社會和傳媒有點濫情,為點擊率谷盡眼淚,坐輪椅成功人士更是追訪對象。Andrew對此很不以為然,「這些報道在英美根本不可能出現,人家二戰後迎接傷兵歸來,從社會設施到人們的觀念,都比香港先進得多。」他希望港人簡單點看事情,平等待人就是了。
何謂平等精神呢?他拿政府宣傳片舉例,「廣告大概意思是,請僱用傷殘人士啦,他們準時上班,不容易轉工。這在美國已經犯法,叫做正面歧視;在美國請人回來,只給人工不用工作,也是犯法,因沒有平等對待,這就是精神所在。」Andrew在大學教理論,言簡意賅。
他今年50多歲,讀中學時遇到的歧視是赤裸裸的,跟現在不太一樣。「當年要提早3小時上學,留在街邊等截的士,司機不是扮作看不見,就是踩油逃之夭夭。放學時,同學會幫手截的士,得手後拉住車門,讓藏在暗處的我上車。那年代的士生意好,都不願做我生意。」
法律系力拒
Andrew上中學已拍拖,路上行人更感詫異。「平時坐輪椅上街,他們會跟着我來看;拍拖時女友愛掂住我手臂,那些人看得更厲害!『嘩!你條友仔……』我女友是正常的。哈哈!」他每分享一次不快遭遇,總會「哈哈哈」三聲,既嘲諷社會之荒謬,也掩蓋當年的不平。
考完高中考大學,大學校園也有歧視。「報港大法律學院,一進去面試團隊就落閘:『你有沒有想過上庭要站着跟法官說話?若是事務律師要拿很重的公事包?不用等消息啦!我們馬上告訴你:不收。』」第二年再報,「對方又說:去年見過你啦!不要再來啦!不會考慮。」
嫲嫲常跟他講爺爺的事跡,說民國時在廣州當律師拒絕受賄被殺,於是自小就希望當個正義律師,可惜先天條件令他一度放棄,多年後才如願以償。「第三年(考大學)報讀中文大學英文系和心理學,到結婚生了兒子才報讀香港大學法律系。」他現在在大學教康復治療,還擔任法律援助處的專家證人等。
超誇張反應
身份和社會地位不同了,但歧視似乎沒離開過。「約3年前,那次經歷很不舒服。我自己是信耶穌的,對方也是虔誠的教徒,我們互不相識,一天去街市買菜相遇,她走過來握着我手,眼淚不斷地流。我心想:『這位女士,你是怎麼啦?』」他模仿對方的誇張表情說。
更不可思議的事出現,「她竟說:『感謝主啊!感謝神啊!你咁都出來行街!好感動啊!』」記者一聽也為之愕然,坐輪椅出街怎會形同神蹟?Andrew繼續無奈地說:「老老實實,這種侮辱,我真的接受不了!怎麼有這樣的人?罵她也不是,打她也不是!」
說到底,是很多人自視過高,小看眼中的「弱者」,自大和藐視出賣了同情心。Andrew那天還告訴對方自己的職業和學歷,他繼續模仿對方的驚訝神情,「她說:『係啊?真㗎?』我說:『是但啦!』心想都懶得跟妳說。那你就明白,很多時候人們用什麼眼光看我們。」
有時是無心之「失」,在律師行業聚會也遇到類似情況。「比如,他們一般第一句會問我:你點來㗎?意思是你如何坐車,會否很麻煩?是出於真關心,但我會奇怪為何不是先談律政司的言論?所以,人往往是先看輪椅再看人,我們要跟他們一樣高一樣大,很難!」
Andrew生活雖然有所不便,卻是第一批接受高等教育,也是第一位考取到香港駕駛執照的輪椅人士。這自然令他成為焦點,「我做電台主持10年,一直刻意保持低調,但每次參加遊行、論壇,記者的攝影機都會對着我,因為我是特別的一個。」他說起傳媒就哭笑不得。
「所以呢,這一次訪問我非常開心,因為我以港台主持身份受訪,不像以前那樣因我坐輪椅、讀過大學等,那些訪問的意思是像我這種坐輪椅的,今天擁有的一切都不該有,有了就能成為人辦,成為別人的榜樣。其實這是很不幸的,如果坐輪椅的人都有好教育,我就不再稀奇了。」
Andrew的妻子和子女都在英國,大兒子是產品設計師,女兒正讀碩士。「我常在英國住,你在當地看不到類似報道,沒有所謂輪椅上的北斗星的概念。所以,不是說外國月亮特別圓,而是像我這樣的人,到那邊更開心。」記者也覺得港人應該把愛心花在家人和朋友上。
如果說輪椅人士在掙扎,試問哪個港人不在掙扎?Andrew最感嘆選擇自殺的年輕人,還問過做突發新聞的報紙記者何以少了自殺新聞?「他說不是少了自殺,而是太多!已不會去現場。幾乎一天一個,我聽到很不舒服,尤其是學生,連世界是怎樣的也不知就了結生命!」
酒樓多歧視
Andrew主持電台節目時風格較輕鬆,「比如拿自己坐輪椅和肥胖作賣點,不過也僅以坐輪椅的也能講英文等,點到即止。傳統上,說起坐輪椅的就講如何奮鬥,我不喜歡那樣,看上去很正面,其實很負面。為何要標榜奮鬥呢?誰又不是在奮鬥呢?」
別人眼裏Andrew的人生帶不幸,他又如何看人生?「人生是好的,我喜歡人生。有的人總說:『唉!早點死啦,不要活那麼老,免得連累人。』我不這樣看,人生很得意啊!不死的話,可能看到火星上有沒有外星人,納米和電腦技術可發展到什麼程度。」
他甚至幻想自己住在老人院,「我也會每天看電視新聞,看世界在發生什麼事情,而不是只提自己的孫仔們,看他們長大當然很好,但我更想知道世界是怎樣的,所以不死會更好!哈哈!」當然,他最希望香港社會能變得更平等,人們不會用怪異眼光看人。
「歧視最普遍的地方是酒樓,他們會說:『哎呀!我怕人撞到你,我們在門口開張桌子吧?』也試過進去一個客人也沒有,竟然說:『一小時後到飯市,先生不如出外面,或者去另一家?』那都是我的親身經歷,真的非常難受。其實我們坐輪椅的都很識趣,要是覺得會打攪人,寧願不進去吃。」
不久前,Andrew還去平機會總部投訴港鐵歧視,「你看電梯會有溫馨提示,說坐電動輪椅人士以正常人速度行駛。歧視條例精神是視殘疾人士跟普通人一樣,還有一條針對公共服務。港鐵可以說是中晒!其實想想就知,為何只提電動輪椅?有沒有相關意外的數據呢?」
「是不是我郭立椿小器呢?我覺得不是。因為你標籤我們危險,但大部分都是很小心的,任何一竹篙打一船人就是歧視!那次見我的平機會主任一坐下就說不受理,說不是歧視啊?點解歧視,很合理啊!我心想死火,你們最前線都不把投訴遞上去?」
Andrew當然不會就此罷休,當年爺爺面對生死也不怕,何況是今天法治社會的香港?
郭立椿小檔案
出生地點:香港
職銜:香港理工大學附屬副教授(康復治療科學系)、法律援助處常設專家證人、英國腦創傷個案經理協會會員、香港電台《非常人物生活雜誌》主持
家庭狀況:已婚,育有一子一女
撰文:吳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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