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3日
第一次見這對父母時,他們正吵得天翻地覆,我們甚至要去要求他們降低聲音,因為這是公共地方。
那次他們來我們的診所接受家庭評估,量度孩子對父母矛盾的反應。父母已經離異12年,孩子也由幼兒成為青年人,但是父母對彼此的忿恨完全沒有因日久而沖淡。
2個兒子,一個14歲,一個16歲,面對父母彼此毫無保留的咒罵,他們的心跳由平常每分鐘100以下升到150以上。小弟尤其激動,滿是揶揄,尖聲說:「不要停止,繼續!繼續!」
這對父母並非不講理的人,只是2人的敵意如此深厚,一碰上就不可收拾。我對他們說:「我剛從禪修回來,師父說,人與禽獸不一,是因為人是講禮貌的動物。」
她答:「我也有做禪修,我對誰都有禮貌,就是不能對他!」
長期活在父母的互相攻擊中,弟弟變得焦急暴躁,不停向父親叫罵,行為失控,被診斷為多動症;大哥卻是沉默寡言,總是低下頭來,被診斷為自閉症。
無休止吵架
2個本來大好靑年,家庭破裂了,父母的恩怨卻無休無止。哥哥說,父母全無共通之處,弟弟卻說,不是的,他們也有共同的愛好!我們忙着問是什麼?他答:就是吵架!
我們與兄弟2人討論他們成長的經歷。哥哥對弟弟說:「你說恨爸爸,其實你對父親的怨恨,在你還沒有出生前就已經存在,是從媽媽那裏來的!」弟弟說:「你自己不也是一樣,受爸爸影響,不能分化。」
當兄弟開始以理性的態度交談時,他們也由問題青年搖身一變成為敏感和有思考的青年。但是弟弟仍然不停拒學,父親罵他,他就搬回母親家去,母親逼他,他又返回父親家。父母都沒他辦法,母親堅持要到父親家中叫兒子起來上學,父親也堅持不讓她入屋;他說不敢也不相信自己能夠與她單獨相處,以免再次出現家暴。共同撫養的決定不但毫無效果,反而加強了他們的矛盾。
給父母的信
兄弟告訴我們,父母第一次來見我們後,真的在會面後走到診所對面的公園商談了一回,然後鳴金收兵了幾天,但是不久後又故態復萌,無法改變。我對他們說:「外人的提議遠不如孩子的聲音重要,不如你們自己寫一封信,好好地讀給他們聽。」
2人有點猶豫,不相信父母會聽他們的,我們花了很多工夫準備,又先做了綵排,才讓兄弟一起向父母讀信。這封信的內容其實沒有任何殺傷力,只是幾項建議父母不要對另一方太快有反應,有不同意見時,不要立即就面露不屑,先退後三分,聽聽對方意見再說。
孩子的信完全沒有自己的要求,反而是提醒父母不要太任性。
父母聽了,起初還故作輕鬆,不以為然。我對他們說:「孩子的話對父母是當頭棒喝,而我也是他們的幫兇,我希望你們聽得沉重,痛極才會思改!」
母親說:「我當然知道孩子擔心我們,但是單靠我一個人,是無法改變的!」
父親想了好久,回應說:「也許我們可以換一個方式,因為我們是絕對不會同意對方的,但是可以學習尊重對方!」
父母的改變讓我們充滿希望,都認為這是改變的好開始。離婚本身並非問題,問題是,婚是離了,恩怨情仇卻始終把他們拴着,無人能夠抽身。「好」的離婚就是夫妻都能夠在悲傷中接受婚姻的死亡;而孩子也能適應怎樣由一個家庭變成2個家庭,父親的家、母親的家,他們不必因選擇而失去任何一人。
「壞」的離婚就是多年後父母的情緒仍然無法平伏,孩子也卡在其中,甚至產生各種行為和情緒問題。母親說:「我的就是例子!」
其實所謂壞的離婚,就是離得不清不楚,父母和孩子都以各種問題維持家庭沒有改變的假象。
我們提議父母好好地進行一項離異儀式。找來一個大袋子,讓他們各自把多年來積累的恨意都寫下來,一切哀傷、失望、憤怒及報復。然後摺成星星,丟到袋子裏。
他們各自背向對方,父親很快就完工,母親卻遲遲沒有轉回身來。原來她一邊寫一邊流淚,悲痛難消,我們等了她很久、很久。深深地感受到她那痛徹入骨的哀傷,原來婚姻的破裂是可以如此痛入肺腑。
她後來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放下,沒想到還是這麼痛!」
喝杯「離婚茶」
最後,她把手搭在父親肩膊上,說:「我真的要讓你走了,過去我對不起你的地方,請你原諒!」
父親說:「我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毋須再說。」
我為他們準備了上好的茶,他倒了2杯,叫這做「離婚茶」,對母親說:「喝完這杯茶,我們就真的離婚了!」
吵了這麼多年,這一次2人真的打算放下了。但是孩子並不相信他們,兄弟到來時,看到父母這種難得的和諧,覺得他們在「做戲」。弟弟瞪着他們看。母親對他說:「弟弟,你不要再因為我恨爸爸,就跟着恨他,我知道你是很渴望父愛的。」
父親也叫2個兒子好好照照母親。
弟弟轉過來問我:「以後只有我們2兄弟來見你,可以嗎?我想學習抽離了!」
我不知道父母這種狀態能維持多久,但是我很高興,2個青年人終於成熟了。
撰文 : 李維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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