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8日
第十五屆金磚國家(BRICS)論壇上周於南非召開,正式宣布邀請六大新國家加盟。
一、BRICS+ 的到臨
2024年始,金磚國家將不限於五國,而足有十一國家,蛻變成BRICS+(意指經拓展後的金磚諸國)。而且新成員繼續有來──土耳其、越南與尼日利亞等區域中具相當影響力的國家也有可能於明年陸續加入。中國、印度、巴西、俄羅斯、南非、沙特、伊朗、阿聯酋、阿根廷、埃塞俄比亞和埃及,這金磚十一國涵蓋了世上主要的新興市場,國民生產總值佔全球近三成,總人口為全球人口的46%。巴西、俄羅斯、中國與印度這四大國家乃全球人口、地域、國民生產總值的前十名國家,後三者更為曾經或現在的新崛起世界強國。
是次峰會的主要目的與議程,包括將金磚成員國拓展擴充,以及按着巴西總統盧拉(Lula de Silva)的倡議,磋商在金磚內引進一個「共同貿易貨幣」的可行性。即便貿易貨幣的基礎似乎仍未成熟(新開發銀行﹝New Development Bank﹞的高級代表一直表示,共同貨幣需要有利條件,包括成員國持續穩健的正面增長,以及完善的金融基建,方能成事),但可見這些國家皆對深化相互之間的經貿、能源,甚至文化與安全層面上的合作,具備非常強大的正面意願。事實上,正當歐美與東北亞等地正在加緊對中國的圍堵時,中國又何嘗不會嘗試反採取主動,以全球南方抗衡西方的步步進逼?
當然,相對於決策及治理層面上較為緊密地集中化的歐盟(European Union),筆者相信金磚國家更傾向於以介乎七大工業國組織(G7)、也即是一個政府間的政治與意識形態論壇,與東盟、一個政府間較為緊密的國際合作組織之間的模式存在。也即是說,金磚未必會擁有一個鮮明而獨立,能凌駕於成員國政權的跨國「政府」,卻依然具備相當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及在部分領域中的倡議主導權。當然,質疑者會認為這是「無牙老虎」,在外部的利益威逼利誘當前,金磚有可能「自行崩塌」。但這起碼是一個關鍵起步點。歸根結柢,BRICS+提供了一個在傳統西方主導的多邊跨國機構以外的輿論平台,正呼應着我們身處愈加多極化的世界之時代精神(zeitgeist)──這種「時代精神」在今年5月出版,由學者鄭永年等作者合著而成的結集《世界秩序、大國競合與周邊外交》新書中有所提及。
二、BRICS+的綜合實力與所帶來的新機遇
為何我們應當為金磚國家崛起而感到雀躍?金磚國家加起來,又有何特殊性可言?
我們必須認識清楚這些國家之間在經濟與能源等層面上的相似性(similarity)與共鳴性(complementarity)。先說相似性。這十一國家裏面普遍擁有龐大的人口基數,部分更是在近二十年開始出現頗為顯著的中產及中高產階級,從而讓他們在國際購買力層面上擁有巨大的增長空間。這些國家大多數也具備優秀的天然資源或關鍵生產物,包括天然氣與石油(包括俄羅斯、沙特、伊朗、阿聯酋等)、糧食與農耕物(包括南非、印度等),以及稀土金屬和包括鋰在內的用作生產電動車電池的金屬(包括阿根廷、中國等),在世界供應鏈中一直扮演着關鍵的角色。世上九大石油輸出國當中,有六個乃「金磚」成員國,包括石油出口國組織(OPEC)四大支柱中的三個(沙特、阿聯酋、伊朗)。須知道,BRICS+國家所沿用的發展模式,即使確實與部分西方國家曾經所沿用的「投資-生產-出口」主導的發展模式有所重疊,卻也同時包含對可持續發展的尤其關注。無論是中國所提出的生態性文明構思,還是阿拉伯世界國家所提出的全面綠色轉型(例如,阿聯酋「我們是阿聯酋2031」及沙特的「2030年願景」),皆顯示了BRICS+國家對如何能在氣候變化的大格局下「存活」及實踐能源與產業「轉型」,有着深刻的反思。最後,這些新興市場絕大多數也沒有經歷過參與在殖民他國的侵略性行為,反而有不少更是曾被霸權及帝國所統治或殖民者分割的,也因而在體制法治,以及治理的包容性等層面上面臨着類似的問題。這幾點讓這些新興市場秩序與「舊世界」的發展模式有着顯著不同,既有利,也有弊,卻必然有其相似。
再說共鳴性。BRICS+國家若合併及協作起來,即便絕對不能自給自足,卻起碼能在不少關鍵扼要位置上互補不足、相輔相成。印度與中國乃數碼經濟(digital economy)中的領軍國家,具備先進一流的電子營商、大數據平台,以及尖端的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等的人才。正當白宮以包括最近通過的「外向投資」行政令(Executive Order 14105)及去年確認落實CHIPS Act的行政令(Executive Order 14080)等措施去壓制中國的科技崛起,中國更有必要「走出去」,為其他BRICS+國家的企業與科研人員帶來知識共享,從而尋找必須的突破。同時,BRICS+在糧食供應上,有空間、也有意願去推動更鮮明的分工與配置,以確保在氣候變化、戰亂危機當前,各地人民依然能有溫飽而持續的食物供應。若能在這些國家之間推動更深入的自由貿易協定、爭取減低關稅、化繁為簡地推動更進一步的產品檢測標準統一化,相信不同行業與企業之間的共通共融作用只會持續深化,並在綠色轉型所需的原材料層面上為各國帶來在傳統英美歐聯盟以外的大型供應及輸送鏈。拉丁美洲及非洲成員國的年輕勞動力,能為包括中國在內、人口正在老化的國家,帶來新的人力資本。箇中固然會有利益與價值觀層面上的磨合問題,但金磚融合這趨勢所釋放出來,無論是受人力勞動(labour)流動、增值(value-adding),乃至相互之間的再分配 (redistribution),還是資金在未被開發的領域中投資所帶來的經濟增長幅度,皆不容我們忽視。
當然,是次擴充最為核心的成就,便是將BRICS+成員國的國際話語權相對提升,尤其是本身並非自成一方地緣政治勢力的國家。是次擴充,將亞洲、非洲、拉丁美洲(「亞非拉」)裏面具備戰略重要性,卻未必擁有就着全球事務話語權的一眾國家──包括掌控着蘇彝士灣(Gulf of Suez)與紅海(Red Sea)絕大部分的兩大東北非國家、擁有着充裕石油資源的中東核心國家(沙特、阿聯酋、伊朗),以及南美洲第二大經濟體阿根廷──一同納入此板塊。也透過這種「串聯」,全球南方在國際舞台上終於迎來了第一個「代表機構」,具備與發達國家在話語權與國際組織投票博弈中分庭抗禮的能力。但正如盧拉早前所言,BRICS+國家並非一個「反西方」組織──與西方國家直接衝突或抗衡,一來對一眾成員國並無好處;二來有違包括印度及阿聯酋在內,相對對西方抱有長久好感及擁有戰略性夥伴關係的成員國立場;三來,也是將中國、巴西、南非等國家多年以來與發達國家之間所經營的相互依賴關係置於不顧。與其將BRICS+視為一個「反西方」陣營,倒不如嘗試以歐盟最近經常強調的「去風險化」(de-risking)與「戰略自主」(strategic autonomy)作解讀:BRICS+國家有意減免過度依賴西方、被「連橫」而且拉一派、打一派(divide and conquer)的可能性。同時,也想盡量爭取在風雲變色之際,定奪自身外交立場的自主權。
三、BRICS+必須拆解及應對的難題及挑戰
即使BRICS+的崛起確實值得我們慶祝,但我們也必須對當下的危機與挑戰有所覺悟,不能自我陶醉──也就是,這一群國家若要成為一股真正地能跟西方平起平坐,去到以實力(而非單純的自我評價或定位)去正視或平視美、英等牽頭的五眼聯盟以及歐盟的一天,仍有一段距離。「距離」說法不是就着個別成員而言:比方說,中國的經濟實力早已超越日、英,甚至歐盟整體,而跟美國在絕對規模、科技研發及創新、中產階級的成熟大小等領域各有千秋、並不遜色。可作為一個「整體」,金磚國家依然欠缺所謂的「組織紀律」,成員內部及相互之間依然存有着深層次問題,前路必有暗湧。
第一,金磚如今缺乏「主心骨」,這裏指的有起碼三個範疇。一,儘管他們成員國皆屬於全球南方的一部分,卻暫時並沒有一套廣為成員國所接納的哲學與世界觀(必須為「民主」地接受及沿用,而不是受一個或兩個寡頭所強求的),能理直氣壯地說明到底這些國家的共同點、共通目標或中心思想到底為何。當G7國家拿着「民主自由」的旗杆在搖旗吶喊之時,BRICS+國家即使毋須跟他們泥漿摔角,卻理應具備一套符合自己具體國情、過去歷史軌跡,同時值得普世推廣的另類話語權。無論是在「深層次民主」(何謂真正民主)層面上的反思、「平等發展」上的推動(如何確保人民具備發展權),還是「有效治理」的部分論述(有不少BRICS+成員國,卻在治理層面上依然乏善足陳──可見下面的延伸討論),在成員國之間的討論及論述發展如今依然過於碎片化、片面化,而未能在「十一國」普及。這裏需要的,不只是時間,而是全面性的理論建構努力;同時,更不能由任何一方──中國或俄羅斯、印度或沙特──作為承包整項工程的唯一持份者及支柱,否則只會出現「爭霸」,有損整體團結。
二,金磚的關鍵價值主張(key value proposition)依然欠缺清晰度。須反問,加入金磚,又會對這些成員國有何具體好處?須知道,歐盟為相對弱小的經濟體所帶來的,是龐大的市場、國際層面上的(集體)議價能力(bargaining power),以及資金流通性(當然,也有包括列支敦士登在內的非歐盟國家,依然能憑着自身經濟設計而引來離岸公司等的進駐與資金流入,但此乃例外)。東盟則為東南亞十國提供一個促進貿易、人才流通、文化與教育交流、外交協商的渠道。那除了就着新開發銀行的優先貸款與決策權以外,又或是「我們也能站起來」的象徵意義以外,「BRICS+一員」這身份又會有什麼具體益處?人民仍需答案。
三,隨着成員國數量增多,BRICS+國家必須考慮怎能才能落實一個能滿足各方利益,同時能及時作出有效回應的決定程序(decision-making procedure),也就是說,假若組織內部的「少數」與「大多數」有着不能調和的分歧,到底一、是否需要一個決策步驟(例如:投票),還是純粹接受不明文約束及決定;二、到底應當是實行「共識」制(consensus model)還是「多數」制(majoritarian model);三、除了舉辦年度峰會以外,BRICS+的主席國,是否應當更多的決定及牽頭權?這些問題皆須要及早解決,以免BRICS+日後成為「空殼聯盟」,更要防止其被任何一兩大勢力所劫持。比方說,是次印度領導人莫迪(Narendra Modi)在會上宣布印度充分支持BRICS+引進新成員,令不少以為其會為「西方」背書而因而在擴充層面上可能有所卻步的觀察員大感驚訝。背後可能是因為印度早就在其他方面給予美國等西方諸國「甜頭」,以爭取在BRICS+層面上的相對自主性;再加上新加入的成員(除伊朗外)與西方關係並沒嚴重的結構性問題,結果自然與中國、俄羅斯等立場不謀而合。但假若將來BRICS+諸國就着個別有意加入的成員國出現分歧,那應當如何解決?沒有「主心骨」的BRICS+,難以化險為夷。
第二,不同的BRICS+成員國之間也存有着頗為根深柢固的牴觸與抗拒、猜疑與競爭。比方說,中印之間存有起碼五大導火線或「裂痕」(rifts):一、喀什米爾(Kashmir)的管轄權爭議;二、中印邊境衝突(包含了雙方在不丹的影響與所進駐的盤根勢力)──例如,在2020年,中印兩國軍隊便曾在加勒萬河谷(Galwan Valley)發生衝突,造成死傷;三、對印度來說,中國跟「鐵兄弟」(「巴鐵」指的正是這一點)的深厚友誼乃是令其極為忌諱,更被包括莫迪在內的印度政客引述為中國對印度的所謂「威脅」之最佳印證;四、印度政府的保護主義與國家安全泛濫主義,令其在2020年禁止了包括抖音(TikTok)在內接近60項中國應用程式(app),箇中也反映出當局對中國體制性的排斥與敵視;五、如今在西方諸國施壓下,不少跨國企業從中國「轉移」其供應鏈,其中一個最為受惠的國家正是印度,在經濟相爭的情況下,兩國關係又怎能快速改善呢?
另一邊廂,即使在中國的撮合下,沙特與伊朗確實有所「破冰」(也有的說這是為了兩者加入BRICS+而作出的鋪墊);但長遠而言,無論是伊朗國內可能出現的經濟動盪,還是沙特王室針對王儲沙爾曼(Mohammed bin Salman)的內訌暗湧白熱化,皆有可能令這短暫「破冰」曇花一現,兩國再度勢成水火。更甭提俄羅斯是次入侵烏克蘭,BRICS+成員國內部也難以就此事達成一致。站在西方立場,只要成功「策反」其中一、兩個成員國(例如,大有可能在大選後由右翼反華政客米利(Javier Milei)主導的阿根廷,以及深受西方「獻媚」籠絡的印度),便能為俄羅斯構成嚴重麻煩,也為打算以BRICS+作為「保障」全球南方利益的中國構成嚴重的挑戰。若BRICS+不想淪為被動而被挑撥離間的一個群體,被迫在俄羅斯與西方之間「靠邊站」;而若中國有意透過在是次戰爭中扮演更關鍵角色,扭轉歐盟內部部分對華持懷疑消極態度與主張者的立場,此一組織則更應反採取主動去調停俄烏戰爭。比方說,BRICS+可透過如沙特早前召開,多國出席的和平峰會,及早找出一個可讓俄羅斯及北約共同接受的「下台階」,讓戰事即使不能短中期內完結,也能將戰火範圍縮小。
第三,若金磚國家要持續崛起,必須先將自身內部問題妥善處理,否則從政治及民生角度來說皆堪虞。南非在2023年第二季的失業率高達32.6%;埃及與巴西兩大國的貪腐問題頗為嚴重;俄羅斯如今深陷戰亂之中,上周四曾「造反」的普里高津墜機身亡,揭露了內部政治撕裂與鬥爭激烈狀況。看似大權在握的普京,在軍內與權貴圈子中所引起的腥風血雨,將來對其有可能有所反噬。站在全球南方利益捍衞者的角度出發,金磚有必要「修身齊家」,重新「治國」,方能「平天下」──否則部分國家大有可能在未來數年因管治不善及經濟停滯不前而出現社會動盪與不穩,後果不堪設想。
四、世界多極化──這是香港的新「覺醒年代」
曾幾何時,我們確實可以依靠着香港跟發達國家與地區之間的聯繫與互動,「左右逢源」地享受着全球北方的待遇與身份,「融入」全球北方而似乎成為其中的一員。
今時今日,包括美國在內的部分國家政治建制(不包含對香港依然存有希望與對香港能帶來龐大紅利及利潤的商界朋友們),視香港為他們眼中釘,有意地推動所謂的「去兩制化」,也即是將香港在國際社會中的定位與形象持續地打擊與攻擊。我們不能墮入他們的圈套,必須繼續堅持走具中國香港特色的改革開放經濟發展道路。
但我們也要痛定思痛,不能再依賴着「全球北方」的老本。在金磚崛起的年代中,香港必須深化國際化,與這些發展中國家的友人與夥伴深化關係。我們必須放下「小香港主義」的自卑心態,不要凡事都是被動地等待指引,寧願少做少錯。但更要放下「大香港主義」的傲慢,不可再忽略全球南方的崛起。世界正在變得多極化,中國有不少有心人也想推動國家繼續走出去。至於香港,也是時候得醒覺了。
若世界多極化是出卷人,那金磚國家就是答卷人,而全球南方的人民則是閱卷人。香港的政商界與民間到底是想做被遺忘的舊試卷,還是走在時代前端的答卷?
香港大學哲學系助理教授、《地緣風雲──世界多極化 中國何去 香港何從》作者
(編者按:黃裕舜著作《地緣風雲──世界多極化 中國何去 香港何從》現已發售)
本地包郵:bit.ly/hkejbook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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