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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22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如何保存真的我

生於這個大時代中,我們應該如何存在?追求什麼樣的生活,以及追求什麼樣的存在,乃是兩回事。前者指的,是我們肉體及實體上經歷的一切。後者指的,則是我們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及價值、處世觀及定位去與他人、與世界互動,從中衍生出我們對人生意義的認知及掌握。無論是處於太平盛世,還是地緣政治回歸的年代中,我們都要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切記不能變成為求目的而不擇手段的行屍走肉。「我」就是我。

常聽到人說,要保持真摯、要找到真正的「我」。但這到底是啥意思?西方國家中的自救(self-help)文化,強調獨立思想及行為,以及個人以個體形式為自身行為負上責任。中國自古承傳的主體文化講究「大局觀」或「國家觀」,以及對自身道德標準的「道義觀」,從中讓我們在群體中找到自我。現代南韓與日本的年輕人「自我」文化,則以半採納、半間接挑戰權威性文化與論述,為其基礎。不約而同地扎根在各大小文明中的,則是社會對我們行為及取態的各種規範與要求──「我」們必須成功、必須快樂、必須找到「自我」,然後從中活出更精采的人生,否則只會「車毀人亡」。

但真實是否如此呢?若我們唯一找到真我的方法,便是要接納各種各樣外來的施壓及威逼,那即便我們找到了所謂的「自我」,那又如何呢?在這芸芸社會暗湧之中,「我」該如何保存真我?面對社會種種的期望、壓力與枷鎖,我們又應如何坦然面對,哪怕來者不善?這就是這周探索的問題,以及數點建議的前提。

一、認清楚「我」不是「他人」

這個世界,往往會有很多不同的人,就着你每一個選擇及(再)自我定義評頭論足,莫衷一是。而另一邊廂,世上有些人總是活在他人的期待與盼望之下──或是因為他們並不相信自己具備評核自身成就的能力,或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懼怕得罪他人、導致他人失望的他者滿足者(people pleaser)。他人的每一句、每一點,皆被他們視為金科玉律、皆被吹捧為重點建議或提點,甚至被奉為自身行動的唯一綱領。其父母可能會要求他們,去完成自己當年未完成的願望,去成為心目中的自己之一個倒模。其老師則可能會催谷他們,要求他們去將自身短處補短,從而完成老師的心願或吩咐。最後,為了滿足伴侶的需要,更有人可能要放棄多年走來的夢想,做出活着自身並不情願,但出於「守護」關係因素而逼於無奈接受的抉擇。對於這些人來說,存在變成了一份「點餐紙」(check box exercise);他們每一個選擇,則會以他人的利益、標準、評價做動力及反饋。漸漸他們會發現,在民眾與他人壓力當前,他們無從入手,只能在這泥沼中愈踏愈深,成為實際的扯線公仔。

工業革命之後,全球化之下的勞動資本主義鼓勵我們發掘及持續地推動自身的專長──並從中選擇「專注」,在某些領域上發展出一技之長,並將其磨成最為鋒利的單刀。這種「單刀」主義,驅使我們毫無雜念地集中拓展一種技能、一個方向,間接忽略一切其他的領域路向。

然而隨着(人工)智能革命崛起,這種「單頻道」生活並不能持久:只懂得一門技能的人,並未能在機械及人工智能崛起下保存完整飯碗──為了論證自身存在價值,人民只能繼續「內捲」,嘗試將勤補拙。但到頭來,所謂的「勤」奮只能淪為盲「憤」。更嚴重的問題是,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逐漸被在某行業或業界中的「成就」衝昏頭腦,讓他們認為在這狹隘領域中的事業,便是自身的一切。為了在企業、專業職場中往上爬、往前跑,必須無時無刻都將自身其他「雜念」排除,繼續在這日益收緊的空間中打滾。

對這些朋友們、或是永遠誠惶誠恐地生活在他人陰影及期望之下的朋友們來說,若他們要找到真我、自我,必先了解一點關鍵事實:「我」不是「他人」。你並沒有任何責任去滿足他人對你的期望。即便你是當了十年老師,也不代表你只能繼續當老師下去──因為直至人生正式終結那一天,我們仍有最基本的選擇權,去選擇真正讓自己感受到「我」、感受到希望、感受到快樂的事業、朋友、愛情及生活方式。習慣了依賴的人民,永遠不會看到獨立自主的曙光。習慣了聆聽「他人」、對「他人」言聽計從者,注定一世只能作為傀儡,而難以實踐自我,成為自己想做的一個人。

唯有放下這種對他人判斷、評論的慣性依賴,才能得到解脫,讓我們重新主宰自己的生活。「我」的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別人並無權利過問。我們固然應當深思熟慮,並從過程當中就着外界的各種反應,對自身做出完整透徹的批判。但批判的過程,必然是一場互動性的辯證,而不是單向性的命令接受與執行。可以他人行為及思想為借鑑,但千萬不要以他人為偶像──因為偶像化、崇拜化,只會將我們獨立思想能力徹底扼殺,讓我們成為他者趨炎附勢的附庸。

二、搞清楚「我」的動力來源為何

分清楚自身與他人的區別之後,我們則得要拷問自己──「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無論是電影還是戲劇、書籍還是網絡(論壇)文化,社會皆通過各種各樣「加工」(artificial)的機制,嘗試操控着我們的欲望及偏好。若我們連我們本身的自然偏好與取態,在這加工化過程中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失守的話,那我們則只能成為社會霸權行使權力及控制的工具,變成權力中的血脈(capillaries of power)(詳見傅柯﹝Michel Foucault﹞對權力與個人之間互動的分析)。筆者認識不少朋友,曾經為了表面的權力、一時三刻的金錢利益,甚至所謂的「人生意義」,不惜一切地改變自己行為、言論,直至鏡中的自己成為他本人當年最討厭之人。有些人會將此定性為悲劇──也會有人視之為理所當然。對於筆者而言,這種變化的利弊得失,不容我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但我確實認為,這些朋友們的動力來源,可能偏離了他們應擁有的軌跡。

問以上這一問題的同時,我們得先了解到,世上有很多人,根本沒有所謂的「動力」來源──因為「動力」這字眼本身便假設了一定程度的自發性。對於生活在家徒四壁、貧窮線之下的人來說,「動力」是遙遠的,「餓死」或「病死」則是更為貼近現實生活的驅使與壓力。「生活逼人」,不只是一句諺語,更是對於世上不少人來說的現在與未來。因此,能選擇自身的動力來源,選擇追尋自身想過的日子,本身便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專利。正因如此,最令人失望的,並非那些因形勢所逼而向現實低頭者,而是在能夠選擇之時,選擇讓自身被最為膚淺、最為不可理喻、最為違反道義的原因所驅動自身意志與行動者。這些人,將自身本來擁有的選擇權,雙手相讓予自身惰性與各種非理智懼怕之中。

我們必須有目的、有意義地活着。這並非因為人生本身具備意義──除非是最為虔誠的宗教徒,否則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生活的全面意義乃是由他們所創造出來。是我們的思想、判斷、決志,為我們人生賦予意義。尋找意義,尋覓自身最終想達成的世界及目的為何,這些乃是沒問題的──實驗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但若每天每夜,因為懼怕決定、或是覺得自身沒必要決定、或是認為人生唯一意義就是苟且偷生、糊裏糊塗地「過活」,這則是對人生潛能的一種由根糟蹋。要記住,我們並非為了滿足某社會標準而奮鬥,而是因為我們值得更佳、值得更多、值得真正的快樂而活。

真正的快樂,難以從不勞而獲的肉體滿足上所獲取(雖然並非毫無可能)。真正的快樂,必須蘊含着爭取過程中的困難及障礙、也要兼容着我們對自身更深入的認知──是一個立體、四維概念,而不是一種單向性而機械性的過程或構想。我們要快樂,首先要搞清楚,我們是為了什麼感到快樂,而這些「什麼」,又有何素質,值得我們欣賞。若要發掘自我,必先找出「我」的引擎及核心價值在哪裏。若「我」連這些也沒有的話,又怎能維持「我」與「他者」之間的區別及界線?

三、欣然接受「我」並不完美

世上沒完人。這一句,大家相信也聽到膩了──也可能對其存有一定疑問:即便我們沒有「完人」,也不代表我們不能向着完美的方向靠攏。改進自身、尋求完善美,這也是古希臘哲學中對人類圓滿性(perfectibility) 的期望及推測。

我們不能一蹴而就,但表面看來,我們確實能通過每天減少自身缺點,拓展新穎優點、鞏固本身優點,從而成為更好的人。

但這種說法根本上忽略了此時此刻的「正面」優勢,在下一刻有可能轉化成「負面」劣點。再說,A君的勤奮工作對B來說可能是長處,但對於C或D來說,則可能是側面反映出其缺乏玩樂及享受條件的本性。即便A將自身的勤奮程度配以所謂的「中庸之道」,取得一種所謂的平衡──這點平衡,也只不過純粹是兩個極端之間的中間點,根本不等於無時無刻的完美。

在爭取完美的過程中,我們只會感受到無比的氣餒,甚至發現無論自己如何去修改自己,去迎合心中某些特定的「完美」標準,也都是難以實踐「完美」,因而被困在這無窮無盡的長征路上。

此問題解決方法其實很容易──我們必須接受,其實「我」並不完美。「我」的缺憾──固然部分有必要糾正──卻也是「我」的一部分,正如「我」的美德一般。同時,此一刻的美德,有可能在下一刻成為黑暗面。這除了與社會秩序標準及道德邏輯演變,也與世事的時常變化萬千息息相關。接受我們必然「不完美」,時常有進步空間,方能讓我們更欣然地正面面對內在問題,對症下藥,而不會諱疾忌醫。正是我們的不完美,才令我們能作為完整的「真實人」,活出一個更動態、更願意擁抱自己的人生。

當然,接受不代表認命,更不代表放棄成長及改變──重點並不是,我們有否必要改變自己;而是,我們是為了什麼去改變?是為了爭取虛無縹緲的「完美主義」、是為了零和遊戲心理的「比他人更好」,還是為了讓我們人生更充實、更真確?依筆者愚見,前者乃是一個無底深潭,根本毫無成功機會──唯有後者,方能讓我們在朝着正確方向自我革新的同時,也能在煩躁生活中獲得寧靜、找到自身喘息的空間。這一點也順延至我們應當如何待人接物──若我們的要求,是他者必然要滿足一步登天的條件,毫無出錯,這種高要求心態非但對他人來說是一種無形枷鎖及逼迫,更是對我們自身來說的一種撒謊:我們正在跟自己撒謊,誤導我們去渴望及追尋我們心中的暗黑香格里拉。

其實「我」不存在。「我」對「我」的一切認知、感官、知識,皆離不開我們與宇宙萬物之間的互動。舉個實例說,我並沒有方法直接看到自己,只能依靠他人的口供(testimony)或例如鏡子或水平面等的物件,讓我們能「間接」觀察到自己。佛教中嘗試將破斥的塵世「我」與洞悉真知灼見後的「真我」做出區分,但其實「我」永恒地存在於這兩極之間──也正因如此,沒有所謂完全脫離俗世的「真我」,更沒有毫無「真我」成份的塵世「我」。我無處不在,也因而並不存在。

四、最終洞悉「我」並不存在

「我」物理的構成,乃是由各種器官(死後可捐出)、肌肉、水份所構成。這些物件,則由細胞所構成,餘此類推,細胞器官、原子、質子與電子,餘此類推……「我」本身就是社會給予一個人類生物個體對自身認知的統稱,讓我們能在這一片汪洋中找到穩定自身的主心骨。沒有了「我」,那又如何?沒有了「他」,那又如何?「我」的思想只能在思考那一瞬間所維持,所以即便我思,也不代表我(將來與過去)都在。假設平行時空確實存在,時間也可被定義成我們意識從一個平行時空遷移到另一個平行過程,其所構成的一條「事件鏈」。比方說,這一「刻」,我們的意識可能存在於宇宙甲之中,下一刻則已經跳到宇宙乙之中,餘此類推……這也是為何,即便我不是一名佛教徒,我也對「我」的存在具備一定疑問。

且當我們不想過度依賴哲學理論為我們對「我」的判斷基礎,我們也可將目光投向社會學。「我」的偏好、行為、選擇、處境,本質上便與社會(包括過去)各種枷鎖及影響息息相關。我們不能擺脫社會群體對我們潛移默化的影響──即便我們選擇生活在一個孤島之上,到此孤島生活的選擇,本身也是社會因素所定奪的。

正因為我們對現代生活感到厭煩,以現代生活所提供的科技工具(互聯網及智能手機)找到了逃離現實的桃花源,才因而令我們轉移至荒山野嶺之中生活。「我」就是舊結構的產物,也可能是新結構的起源。正是「我們」對自主權的執着(佛家所說的「我執」,社會不斷地跨代複製權力、敍事、關係,從而將「無明」轉化成跨代繼承的產物),令我們產生錯覺,以為「真我」便是擺脫於一切社會、文明、人類生活的狀態──卻不知,其實要找到「真我」,必須先接受「我」就是「我們」一部分、放下這種自「我」的優越感。領悟「真我」,不代表隨波逐流,而是在洞悉到自身與波浪關係之後,仍能堅持初衷、維持真心真意,不被捲入庸人自擾的漩渦之中、也不陷入執着於「我」到底如何的迷思之中。

五、方能全心保存真的「我」

我就是偏執、就是選擇、就是自己、就是大家、就是責任、就是變幻、就是我。

陳麗斯的「問我」,很好聽。昨晚在前往機場的路上,耳邊響起:

問我得失有幾多 其實得失不必清楚

我但求 能夠 一一 去數清楚

願我一生去到終結 無論歷盡幾許風波

我仍然能夠 講一聲 我係我

香港,秋天見!

《牛津政治評論》創刊總編輯、《破繭論》作者

 

(編者按:黃裕舜最新著作《破繭論》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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