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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11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推特員之「死」

2021年,1月6日。

美國國會山莊外,天寒地凍的草坪上,聚集着過萬人。有些正在高舉與白人至上主義有莫大關連的聯盟旗,也有些穿戴着色彩鮮明、意識形態刺眼不過的衣服裝飾。有些是上了年紀,嚴重仇恨移民的保守主義老人,也有二三十歲怒目相向的年輕白人男性。這些人皆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在他們眼中,剛過去的美國大選結果,不能接受,也不可能被接受。

聽起來,似乎是一個浪漫的悲劇開局。這些人剛剛正在聆聽着他們心目中的救世主特朗普在演講中鼓勵他們必須「激烈地戰鬥」,以「奪回我們的國家」。特朗普自相矛盾的推特言論攻勢,加上極端渲染性的極右媒體的報道,讓這個「美麗的集會」變成了一場血腥而醜陋的衝突,最終更促成暴亂。

一眾武裝分子以準備內戰的裝備,衝入並佔領了國會大廈,企圖阻止國會宣布拜登當選第四十六任總統。最終出現了美國歷史上最不堪的一幕:以武力衝擊國會的恐怖分子,令國會癱瘓多個小時,也令參眾兩院不得不撤離會場,中斷議程。

截稿時,至少五人因流血衝突而死亡,更有多人受重傷。一名警察被示威者以滅火器攻擊而死亡。同時,國會附近多處出現土製炸彈,美國的政治核心上演了一場戰火紛飛的鬧劇。

一、特朗普之興

究竟美國發生了什麼?怎會走到這一步?要回答這些問題,起碼得回到五年前,從2016年講起。

還記得四年前,當時大眾茶餘飯後大抵都在討論特朗普和希拉莉的辯論決戰。遠在英國讀書的筆者,在酒吧跟一名旅居當地的特朗普支持者聊天。

我問他,「你為何要支持特朗普?」

他的回覆,大約便是,「希拉莉是建制中最毒最奸詐的老油條。她口中說的什麼女性平權、什麼有色人種、什麼什麼,這些都是政治正確的屁話,正在荼毒我們下一代,破壞美國核心價值。特朗普勇於挑戰虛假的自由派媒體,勇於講真話,這樣的領導人,才是帶領我們走出經濟陰霾的明君!」

回想起他當年這一番激昂說話,頗為發人深省的,有兩點。

第一,這位特粉將當時他對美國社會的種種不滿,與特朗普反對建制及民粹身份和行為直接掛鈎。正因2016年的特朗普並非傳統候選人,更並非選前大熱,故讓當時不少出身基層的支持者覺得,他是一名敢於「干擾」現有秩序的勇士,甚至是體現了「美國(白人)夢」的大衞,能夠撼動扎根美國多年的兩黨政治歌利亞。這言論背後蘊含着,乃是兩股思潮:首先,全球化及機械化之下,令不少白人勞工階層流離失所、失業停業。這些勞工階層的訴求非但沒有被政府正視,與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仍能安然而退的大資本家和投行高層形成強烈對比,從而導致不少勞工人士對體制建制產生了極端的仇恨。

再者,2008至2016年間執政的奧巴馬,固然是尊禮政治(respectability politics)的表表者,言詞舉動及行政作風也頗為「君子」並親民(也成功令不少中產平民對政治領袖重拾稍微的信心)。但與此同時,他的膚色及所蘊含的自由派價值觀,與一個骨子裏認為白人當道乃是常理的社會道德秩序格格不入,也令不少保守主義者(包括擁戴自由意志主義的富商,以及銹帶的傳統基督徒)排斥,以至仇恨奧巴馬所象徵的自由派「希望政治」。這些人士當中不乏別有用心的傳媒大亨及野心勃勃的右翼民粹分子,當中不少人日後成為了部分港人如今耳熟能詳的所謂「英雄」。兩者透過社交媒體及新媒體交織,構建出一個由4chan、Breitbart等極右網站所組成的論述空間,吸引並牢牢掌控着數以千萬對右翼主義或反建制(兩者並不一樣)抱有興趣遐想的網民。

第二點,發人深省的,則是讓以上網頁能夠根深柢固地影響政治的新「回音牆」效應(new echo chambers)。社交媒體能就着用戶偏好「投其所好」,將用戶喜愛閱讀及看見的輿論不斷「loop」,從而不止讓用戶活在一個自行建構的社交圈子裏,更慢慢地蠶食用戶的知識自主性(epistemic agency)。

社交媒體將個人的社交關係及身份,與其所接受發放的資訊言論直接扯上關係,將抵抗(社交群內)主流的代價大大提高。就算是希望透過「追隨」(follow)一些與自身立場不一致的戶口或專頁,以獲取「對家資料」,用戶也只會在自己認知的框架及朋友圈推薦下進行這些有限的「自我修補」。這些因素無疑導致了不同政見者各自表述、雙方在既有立場下愈辯愈黑的扭曲現象。同時,為了鞏固自身政治影響力、確保支持者不會流失至競爭者一方,無論是政客還是傳媒界「KOL」,都只會重複地將一些既定talking points 表述再表述,從而確保受眾會繼續留言、讚好、分享內容。

二、特粉之狂

2020年11月大選過後,美國極右媒體多次發表「選舉舞弊」的指控。特朗普也彷彿是在配合劇本,以各種各樣的論述直接或間接地表明自身難以接受「不公平」的選舉結果,為謠言陰謀煽風點火。

我早前跟另一位特粉辯論時,提出了「多個州份及聯邦法院皆裁定,11月選舉並沒有舞弊的證據」一說。換來的,則是「所有法院及州政府都是『深層政府』(deep state)的代言人」的反駁。我於是指出,連一向支持特朗普的部分共和黨員,也紛紛在選舉後否定他有關舞弊的指控,並認為應當交諸司法程序審判,民眾必須尊重法院的裁決。

此時,他又列舉出六位議員對特朗普言論的肯定,更反指否定特朗普的共和黨員,都是「深層政府」的一分子。特朗普在與佐治亞州官員的通話中要求對方替他「找出11780票」,那位特粉都認為這只不過是「特君」被深層政府逼壓過度,一時的失言,被傳媒「捉字蝨」。這樣說來,特朗普豈不是像李佳芯在《踩過界》裏的角色一樣,Never W(r)ong?

這位仁兄的思想,我明白。正如我明白為何有人會以為英女皇是蜥蜴人,並認為所有科學證據及專家皆是騙子。

2016年,在班農(Steve Bannon)及蓬佩奧一眾幕僚的搖旗吶喊下,特朗普盲打莽撞地乘着不少支持者對傳統政治建制及菁英的厭惡,挑起他們對真相的質疑感(skepticism)。

2020年,美國在假新聞及新冠疫情的夾攻下,成為全球肺炎案例最多的國家。儘管經濟大蕭條、美國的國際地位急速下降、新冠疫情失控、國內示威蔓延,特朗普仍然得票超過七千四百萬,乃是美國史上第二高的總票數。

「特粉熱」(Trumpism)厲害之處,乃是其如蜥蜴一般頑強的生命力。他們對特朗普的支持,反映着根本的非可否證性(unfalsifiability)。「深層」特粉深信主流社會及體制內的絕大部分人,上至傳媒、專家、學者、政要,下至草根示威者及社運人士,皆是受自由派及「左派」「敵人」所主使贊助的。任何有違他們心目中的事實,必然是對方惡意虛構,或是能夠以特朗普「暗地裏」「早已計劃好」作為解釋。

事實上,前者明顯是一種主觀情緒的投射 (subjective projection)。後者則是一種功能詮釋謬誤(functionalist fallacy)──人們將任何發生於某人身上的事件,皆視為其規劃預計之內(例如,走在街上被樓上冷氣機滴水滴到,也可說是某人故意「免費洗頭」)。當然,思想誤區並非特粉專利,但也正正是充斥着這些謬誤的回音牆,才讓特粉可以將龍門任搬,對現實「自圓其說」。也正是這些對事實的扭曲,令有心操控大眾、搬弄是非的特朗普,能夠讓特粉對他死心塌地,踏上上周顯然可見的一條暴力不歸路。

三、推特員之「死」

普羅政治哲學裏,有着一個圍繞個體與群體責任之間的爭論。一方認為,個體在群體的局部約束下,仍能行使自身的自主權,去選擇摒棄「平庸之惡」、活出自我、體現真正的道德典範;因此,個體責任大於群體責任。另一方則認為,群體責任大於個體責任,因為群體能夠定奪個體、影響個體、並衍生出個體的每一個決定及內在思維;同時,正因為我們處於群體當中,身為群體的一分子,必須為群體所構成的負面影響負上責任。

實際上,群體與個人應否負上責任,與群體(及個體)限制能否論證將責任減免(exempting and excusing conditions),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問題。比方說,設想有一名貪贓枉法的政客,有着一名忠實的支持者甲。甲可能因着其身為這政客支持者群體一分子,而必須為他的惡行負上以其參與於群體中為基礎的責任,但這並不代表我們應該忽視他所承受的多重社經結構壓迫(intersecting oppressions)。也許引領他犯錯的執念,乃出於其從小的遭遇及耳濡目染所接觸的媒體,或是出於他個人曾經受到的傷害。請注意,這並不是說任何支持惡性惡人者皆是無辜,而剛好相反:能夠選擇其他選項,卻仍然執意行惡者,其相應責任必然更甚。

作為在推特一時叱吒風雲的網上KOL,本來特朗普「榮退」之後,只要繼續經營着他敗了多次的家族生意,相信仍能在黨內維持極大影響力。就算四年之後不再捲土重來,相信他仍能擔任一名舉足輕重的造王者。筆者並不是一名迷信命理之人,但特朗普如今的遭遇,確實像是冥冥中自有安排(註:這是一個比喻,我才不會將我的情緒「主觀投射」呢)。

特朗普成也投機,敗也投機。成在他某程度上能機智地投機取巧,滿足民眾心理需求。敗,也是在他昔日盟友的投機跳船。正所謂樹倒猢猻散。隨着上周三發生的種種,這位推特員的政治生涯,相信也告一段落,離壽終正寢不遠矣。截稿時,特朗普內閣多名主要官員已辭職引退,共和黨內多名保守派及傳統「特粉」,包括科頓(Tom Cotton)、剛在州內競選落敗的洛夫勒(Kelly Loeffler),皆紛紛與特朗普「割席」,以展示他們的從政「底線」及良心。更有消息傳出,蓬佩奧正在計劃透過第二十五修正案(有關正副總統的職位協調)發動罷免動議,向特朗普「逼宮」。在眾叛親離下,特朗普的個人支持度及黨內政治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前。

筆者很喜歡劇作家米勒(Arthur Miller)筆下《推銷員之死》這部戲劇。此劇當年是對美國奉行的資本主義的一記當頭棒喝,透過一個小人物美國夢的曖昧及破滅,刻畫出後現代的物質主義對人性的蠶食,以及新中產在社會期望下掙扎求存的悲哀。同樣地,特朗普也是一位推銷員──他推銷的一個白人至上及保守主義交織的「新美國夢」,並不會因為他政治生涯之「死」,而結束。特朗普所象徵着的民粹主義,以及其支持者對建制的憎恨,肯定不會輕易消退。美國反華、反國際化、反自由化、反平權的復辟主義(revanchism),只會在接下來數年繼續萌芽。美國短期內,國運堪虞。

四、邏輯之死

筆者最近觀看網上輿論,留意到一個頗為有趣的現象。有不少評論家,認為美國所發生的種種,乃是美國長遠衰落的證據。更有人表示,民眾佔領山莊,破壞議員辦公室的暴力行為,反映出民主制度的內在弊端。而因此,西方民主不可取。

這種說法,也許從一個獨立角度來說有其一定道理,但筆者並不認為以上的證據足以讓我們武斷地論證民主利弊。憑着過去四年來美國發生的種種,便對民主作蓋棺定論,這豈不是干犯了特粉觸犯的主觀情感投射謬誤,讓意識形態取代了縝密邏輯?

須知道──

前提1:上周的國會山莊暴動,反映出美國政治現今的撕裂及崩壞;

前提2:美國政治現今的撕裂及崩壞,反映出美國民主體制的根本缺陷;

前提3:美國民主體制的根本缺陷,反映出西方民主的不可取。

前提1,相信連最為忠實的特粉也不會否定(不過他們心目中的原因可能與民主黨支持者思維大相逕庭)。如今美國確實充斥着重重撕裂,無論是富人窮人、新冠病人還是健康者、左還是右、自由主義者還是保守主義者,這些撕裂矛盾,皆令拜登上場後的嚴峻內政情勢不容樂觀。

可是前提2似乎忽略了,美國仍然大致受縝密而層層互動的制度所制衡。這些制度制衡 (institutional checks and balances)不但受獨立司法制度所捍衞,也在大部分(但也許並非最大多數)的公民心中所維繫。這些民眾觀感,也驅使絕大部分主流及次主流媒體,對是次暴動直斥其非。而正因如此,才會出現共和黨黨員及白宮幕僚的「退特」潮,連最為「鐵桿」的特粉,也要受自己選民觀感,以及自身將來政途所限制約束。與其在特朗普這艘沉船上繼續糾纏,倒不如及早跳船,落得一個「明哲保身」?

筆者相信美國民主制度,並不會因為一時三刻的政治撕裂而動搖。美國兩黨皆受富人巨商的政治捐款所維持,令他們對多寡頭資本主義一直只能避重就輕。但避得一時,並不避得一世。美國醫療保障嚴重不足,國內收入不對稱在疫情及人工智能化的因素影響下,持續加劇。窮人、黑人,在疫情下首當其衝。就算拜登能夠修補政治裂痕,將部分保守主義者重新招攬進民主黨旗幟下,兩黨都要面對以上的種種難題。再加上兩黨青黃不接,黨內四分五裂,這些內憂外患交集下,必然是對美國這民主制度的一大挑戰。未來十年,美國到底會維持或恢復實力,還是在不平等及互相仇恨下步向衰落?其與中國的關係,又會如何?這些仍是未知之數。

最後,就當美國民主制度是一個根本不入流的體制,這也並不代表民主制度毫無可取之處。民主制度的最大優勝處,乃是其對權力制衡、平衡的重視。得權者,能使權,但也能被權力沖昏頭腦,直至弄權,以至被奪權。權之所及,也是權之不及。正因為權力可以無處不在,我們必須對權力隨時警惕,慎防濫權者及濫權行為。美國今時今日的選舉制度,問題也許正正出在其偏離民主精髓,步向多寡頭主導的民選威權(electoral authoritarianism)或金主政治(plutocracy)之上。民主,顧名思義乃由民眾主宰,同時為民眾服務的制度。一個表面民主,實際違反民眾利益的體制,又是否真正民主呢?

五、結語

美國並不會因為過去一周的種種事件而「死亡」。民主制度並不會因為某一個國家的興衰而崩潰消散。民主制度多年以來行之有效,但是否唯一可行的政治體制呢?盲目吹奏民主,與盲目批評民主無異 ──皆意識形態及政治執念指揮腦袋的後遺症。

一個全面完善的答案,仍需要各方努力摸索,快思慢想。

黃裕舜

牛津政治評論總編輯、時代雜誌撰稿人、香港羅德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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