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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31日

林行止 林行止專欄

發明時少人問津 走勢圖征服全球

一、

生活在這個傳媒全天候無休報道股市訊息的金融都會,股票行情和股價走勢圖,莫不深入民心,可是,知道標示股市股價消費物價,以至民心趨向政客民望浮沉及經濟去從並預示未來的走勢圖,從何而來的,相信十萬中無一;不過,連辦公室貼滿走勢圖的投資專家、走勢圖發明人的晜孫亦茫茫然,要待學者開導才恍然,港人實在不必為此而耿耿於懷。

大家碰口碰面的「走勢圖」,術語稱為餅(圓)圖(Pie〔Circle〕Chart)、柱形圖(Bar Chart),以及最常見的線形圖(Line graph),這些看似十分簡單實際上功用宏大的「圖表(解)」,是多才多藝惟毀譽不一的蘇格蘭人威廉.貝萊費爾(W. Playfair, 1759-1823)於二百多年前所創!威廉幼年失怙,少年失學,當過「脫穀機」(Threshing Machine,農作物收成由此大增)發明人米高(A. Meikle)的學徒,獲得機械技術基本常識後,跳槽至蒸汽機發明人瓦特(J. Watt)的製造廠當技工,不數年便以「自由工作者」身份從事多種與機械有關及無關的工作。應該一提的是,貝萊費爾活躍的這段時期,是蘇格蘭思想奔放的「啟蒙期」,「理科文科」(和「蠱惑仔」)人才輩出(那個布下隔山買牛局令萬千投資者購買根本是子虛烏有的「密士西比金礦」的羅.約翰〔John Law〕,亦是蘇格蘭人),經濟活力充沛,社會急速向上流動,是有識有志有膽之士飛黃騰達的黃金時代。

貝萊費爾多才多藝,「周身刀」且無「道德底線」,在此資本主義的「洪荒世界」,大起大落。他當過機械維修工、技師、製圖員,還是合格會計師、有多項專利註冊的發明家、金屬匠人(Silversmith)、小商人(Merchant,在蘇格蘭意為零售商)、股票經紀(當年稱為Investment Broker)、經濟學家、統計師、時政評論家(Pamphleteer)、翻譯家、廣告員(Publicist)、土地投機者(在巴黎當「美國土地公司」〔American Land Co.〕)代理、罪犯(Convict)、銀行家(在倫敦創設Security Bank)、勒索者(Blackmailer)和記者……。令人有點意外的是,被不少經濟學者視為「靠譜」工具書的《新保爾格萊夫經濟學辭典》(The New Palgrave : A Dictionary of Economics),用了大半頁篇幅介紹貝萊費爾,惟寫的主要是他的經濟學觀念,對他在「走勢」上的貢獻,只有擦身而過式的提及(只說他對統計學有研究)。

二、

月前購得劍橋大學出版社多年前「千幸萬苦」翻印貝萊費爾初版於一七八六年、在一八○一年三刷的《商業及政治圖冊和統計學精要》(W. Playfair: The Commercial and Political Atlas and Statistical Breviary),本意在找點原始資料漫寫走勢圖的前世今生及未來,哪知書前長達三十五頁的〈介紹〉,比正文更精采,此以蠅頭小字(和翻印的內文形成強烈對比)印出的長文,不但有如傳記,且對經濟學名家如哲逢士(W.S. Jevons)和凱恩斯等對貝萊費爾在統計學及走勢圖上的鑽研與創見,有非常簡略的介紹和正面評介。這本由《商業及政治圖冊》和《統計學精要》合輯而成的書(下稱《圖冊》),其〈介紹〉不但詳細地縷述作者多采多姿的一生,且對兩位編者如何發掘這兩本早遭遺忘的書的過程,述之甚詳──編者多番尋覓後,終於據賓夕凡尼亞州大學圖書館善本書室藏書影印。

《圖冊》編者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根」,還尋出貝萊費爾生於巴黎、在愛丁堡受教育的兒子安德魯移民加拿大(移民年期不詳,僅知貝萊費爾一八二三年二月二十三日病逝倫敦時,安德魯已移民而不能「隨侍在側」),從軍有戰功,退役時獲贈安大略省渥太華市近郊「數百公頃土地」,一八二○年他於此設立磨坊,改地名Playfair's Mills,後正名為貝萊費爾村(Playfairville);據官方紀錄,一八七○年人口二十(大概是安德魯和應他之邀亦移民於此的二兄約翰兩家人的總人口),二○一五年人口已達十一萬七千餘。令人大為意外的是,安德魯的玄(第三代)孫──威廉的晜孫(第五代)羅蘭斯(1944-),多倫多資深會計師,是技術派投資者,其位於金融中心辦公室的牆上,掛滿上市公司股價走勢圖表,可是,要在到訪的學者細說下,才悟圖表發明者為其高祖──《圖冊》其中一位編者史賓士(I. Spence)找上門的原因,是「查出」約翰藏有其高祖於《圖冊》出版後在一八二一年至一八二三之間手寫的三十六頁解釋走勢圖的手稿;部分手稿收在(介紹)之中。

三、

貝萊費爾的《商業與政治圖冊》,一七八六年初版,作者對書中圖文並茂介紹的柱形及線形圖的功用,大感滿意,然而,他不敢說自己是「原創者」,在此後十二、三年,他「明查暗訪」,在圖書館翻書,至一七九八年才確定「前無古人」,在小冊子《線性算術》(Lineal Arithmetic)中,肯定這是他的發明!說來有點不可思議,《圖冊》在倫敦出版後,英人的反應十分冷淡,英國皇室漠然視之(unfortunately chose to ignore),二百多年前,皇室「不表態」,注定有關物事「寂寂無聞」。尚幸輾轉獲得此書的法王路易十六(與王后Marie Antoinette雙雙被「革命黨」砍頭的皇帝)大為欣賞,認為是劃時代之作……;法譯本很快出版,因此緣故,貝萊費爾移居法國,在商界以至傳媒(出版雜誌)上大展拳腳,甚至創設「銀器工場」,鍛製各式金屬器皿,而廠地為路易十六所賜!

今人見慣用慣,不以為貴,事實上,「走勢圖」的發明,確屬世界大事,因為據之繪製的圖表,把數據形象化(Visualization)後,馬上成為清晰簡潔人人明白的「世界語言」(路易十六之言),不論國籍、不論識字與否,一看圖表,馬上對相關物事有概念性認識;然而,西方學界包括法國學者,對此似乎不太重視,直至美國工程師布靈頓(W. C. Brinton)於一九一四年出版教科書《以圖解形式反映事實》(Graphic methods for presenting facts),圖表才漸受注意;至於把之運用於股票走勢並以之預測股價及大市趨向,則有待一九三四年史丹福大學統計學講座教授獲堅(Holbrook Working)於是年三月號《美國統計學會學報》發表〈供時間序列分析用的隨機差序列〉(刊物及文題太長,不錄;均見拙著《投資族譜》頁一百〔台北遠景〕),當中把商品期貨價格及股價變動繪成走勢,自此走勢圖才被股市評論者廣泛使用,技術派股票分析家由此衍生出數之不盡解讀預測走勢的「學派」──但他們所用的,仍是貝萊費爾發明的餅柱線圖!

四、

二百多年前,走勢圖的功能主要在「國家大事」尤其是外貿上,一八○一年版的《圖冊》,第一頁便是一七○○年至一八○○年英國進出口貿易走勢圖,其「出口線」及「進口線」顯示此百年間,絕大部分時間英國外貿都是「入超」;與個別主要是歐陸諸國(當時遠洋海運尚未全面發展)國家的貿易,則有「盈」有「虧」,但總方面是有貿易盈餘……。筆者逐頁翻閱,就是未見與我國的外貿圖,這亦難怪,第一次鴉片戰爭發生於一八三九年底至四一年初,翌年一八四二年(道光二十二年)「大清大皇帝與大英君主」的使臣簽訂《中英江寧條約十三款》︰「自今而後……,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港口,貿易通商無礙……。」意味英帝以堅船利炮,迫滿清與之「通商」。兩國貿易迅速發展,惟此已在《圖冊》出版之後;同理,《圖冊》並無股市走勢,倫敦皇家交易所(The Royal Exchange)雖於一五七一年成立(仿荷蘭安特衞普交易所),但雜亂無章,實際交易在Jonathan's Coffee House進行,並無「合規格」的紀錄,如今的交易所成立於一八○一年,書中因此並無有關走勢圖。

一下筆寫了三千多字,與當今「閱讀」(?)習慣背馳,但願有尋根意的圖表派信徒有興趣一顧!

和小輩談起此事,被告知今年初出了一本題為《線、柱、圓圈︰貝萊費爾如何發明圖表》(Lines, Bars, and Circles: How William Playfair Invented Graphs),讀者對象六至九歲──如果年齡後加零,當借來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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