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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6日

曾國平 經濟3.0

孟德斯鳩的波斯後宮

給在內地的X君:

專機改變航程飛往台灣那一天,也許你看到的社交網絡都癱瘓掉了。在地球另一邊的我,避開了網上的喧嘩,把電話、電腦通通關掉,完全不去探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想專心致志把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波斯書信》(Persian Letters)讀完。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這本孟德斯鳩早年的文學作品。此書在1721年匿名出版,很暢銷,一年內賣了十版。若果孟德斯鳩英年早逝,趕不及在1748年寫成《法意》(The Spirit of the Laws),美國開國元勳在撰寫《獨立宣言》和制定《憲法》時就會少了一個重要參考,今天也沒有幾多人會聽過孟德斯鳩這個鏗鏘有力的名字,大概只有法國文學愛好者,才會去細讀研究這本《波斯書信》。

也正因為有《法意》這本經典,《波斯書信》就理所當然地成為孟德斯鳩這位思想家的「少作」,書中所有蛛絲馬跡都會被詮釋成《法意》立論的雛形。一本文學作品,就這樣被賦予大量的政治意涵,為後世學者帶來無窮的解謎樂趣和出版機會。

顧名思義,《波斯書信》是本書信體小說(epistolary novel),寫信和收信最多的主角Usbek和Rica,是在歐洲遊歷的波斯貴族,書中收集的就是他們跟朋友和屬下10年之間的通訊(就像你在讀的這一封信),現時通行的版本總共有161封。

以外國人眼光審視歐洲

孟德斯鳩行文風格不易捉摸(三權分立雖然人人知道,但《法意》是出了名的令人頭昏腦脹),《波斯書信》當然也不只是書信往來講故事那樣簡單:每封信依公曆列出年份,月份卻用上回教曆法名稱。把每封信的實際年月日搞清楚以後,你會發現這161封信並非順序排列。信件不依寫作先後,相信是因為信件由波斯寄到歐洲,海上交通需要好幾個月,但又好像不只於此,有些書信似乎是故意調亂次序的。

信中內容,同樣不依章法,可以由兩位主角對歐洲這個陌生地方的見聞觀感(包括對法國政權的尖銳批評,所以孟德斯鳩才要匿名出版),忽然跳到一連十數頁的政治寓言或社會分析,時而風趣,時而嚴肅,由始至終極富娛樂性(書中金句多不勝數,包括你也聽過的If triangles had a god, they would give him three sides),只是看完以後,並不容易三言兩語說得出此書到底所為何事。

書中個別章節,可以沒完沒了的鑽研解讀下去,但《波斯書信》中有一段情節是很清楚、不怕過度詮釋的。主角Rica沒有家庭包袱,是個無牽無掛的年輕人,他的書信內容因此都較輕鬆俏皮,但另一主角Usbek,性格本來就嚴肅慎思,在波斯又有一眾妻妾及太監需要遙距管理,因此心情總是不好(甚至有點抑鬱),他的書信因此都很沉重,常常要給太監下命令,確保後宮(seraglio)穩定平靜,監察妻妾保持最高的「道德操守」(亦即與世隔絕),一心一意等待遠在歐洲的丈夫回家。

極權下後宮的寂靜無聲

這個需要全天候管控的後宮,代表的就是孟德斯鳩經常提到的專制(despotism):君主一人高高在上,委任有一眾唯命是從的官僚(太監)實際執行暴政,在最下面的就是被管得不敢亂說亂動的人民(妻妾)。為了保持這個高壓平衡,Usbek每時每刻都在費盡心機,想辦法令妻妾安份守己心繫丈夫,只是寂寞難耐的妻妾難免有不軌企圖,不是暗中跟太監「搞上」,就是把不三不四的男人帶到後宮。

人在旅途的Usbek,一直被波斯後宮中的大小事情而煩惱,總是不能放心,總是疑神疑鬼,神經永遠繃緊,不能像Rica的風流快活,本來是主人的他,反成了專制的奴隸。

更有意思的是,Usbek在寫給朋友的書信中,無論講的是宗教道德還是社會經濟,觀點都是莫名其妙地的開通理性,字裏行間流露的是啟蒙年代的價值典範。只是當Usbek給妻妾和太監寫信,風格就完全相反,變成嚴懲不貸、絕不通融的暴君,一邊命令妻妾心裏只能有一個他,一邊批准太監對所有犯規者施以重罰。

我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Usbek。或許孟德斯鳩想說的是,要維持脆弱的專制,Usbek這個君主就要忘掉或失去自己,太監和妻妾也要配合將不滿怨恨埋藏心底。這個微妙均衡帶來的不是和平穩定,而是沒有人敢說話敢做事的寂靜無聲。

你可能沒有讀過《波斯書信》,結局我還是不要說出來了(你大概也可以猜得到吧?)。我的心思都放到300年前的半幻想世界,沒有留意新聞,只知道書讀完了,世界仍然存在。

你比我關心新聞,可否告訴我有關那班專機的事情?我期待你的回信。

2022年穆哈蘭姆月第九日從美國寄出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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