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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30日

占飛 忽然文化

白紙的焦慮

張愛玲在《論寫作》中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先生向我們說:『做文章,開頭一定要好,起頭起得好,方才能夠抓住讀者的注意力。結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我們大家點頭領會。她繼續說道:『中間一定也要好——』還未說出所以然來,我們早已哄堂大笑。然而今天,當我將一篇小說寫完了,抄完了,看了又看,終於搖搖頭撕毀了的時候,我想到那位教師的話,不由得悲從中來。」

寫作人【註】最大的焦慮有二:一是文思閉塞,腦袋空空如也,無法下筆。所以,外國作家千叮萬囑有志者要培養天天寫作的習慣,沒有文思也要亂寫,寧願寫完像張愛玲「撕毀」丟掉,就是為了防止文思閉塞。二是腦袋文思泉湧井噴,想出精采無比的意念,興奮地疾書,寫好了,像張愛玲般「看了又看」,發覺寫不出構思的十分之一。張愛玲說的「悲從中來」,不足以形容箇中苦況之萬一。

法語有個詞:l'angoisse de la page blanche,直譯是「白紙的焦慮」,本意指文思閉塞,呆對着白紙無法下筆,之後引申到經常寫不出文思之精采處,縱有好意念,也因焦慮而不敢下筆。正如英國女詩人Lavinia Greenlaw(1962-)所寫:「白紙也不是空白的。」她的意思是,千百年來,多少名作家在同樣的白紙上寫下不朽名著,創作出令人感動讚嘆的金句、名言,你若詞不達意,盡皆陳腔濫調,豈非浪費了筆墨?辜負了意念?委屈了讀者?糟蹋了寫作?

求你別寫

張愛玲在《論寫作》中引述了《笑林廣記》一則笑話:「有一個人,專好替人寫扇子。這一天,看見朋友手搖白摺扇,立刻奪過來要替他寫。那朋友雙膝跪下。他攙扶不迭道:『寫一把扇子並不費事,何必行此大禮?』朋友道:『我不是求你寫,我是求你別寫。』」有時候,讀到一些強詞奪理的文章,也禁不住興「求你別寫」的念頭。

《一樹梨花壓海棠》(Lolita)原著作家Vladimir Nabokov曾寫道:「紙仍然空白,但有神奇的感覺,所有字句已在紙上,用看不見的墨水寫好,呼喚着要現身。」寫作人的責任,就是讓這些「看不見的」字句得見天日。說的好像很簡單,實際上卻極之困難,甚至沒可能做到。

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豈不寫過: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聽得見的旋律甘美,但聽不見的更甘美)。腦海中的文思便是「聽不見的」旋律,寫成文字便是「聽得見的」旋律。前者永遠比後者優勝,故而寫作難免感覺委屈。正如啟蒙時代法國哲學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說道:「除了不存在的東西外,沒有什麼是美的(There is nothing beautiful except that which does not exist)。」

當然,有兩類寫作人沒上述「白紙的焦慮」。一類是李白式「詩成泣鬼神」天才;另一類是「行貨」寫作人,他們不視寫作為嚴肅認真的事,最重要是能在死線前交貨。邏輯上講,有「白紙的焦慮」者不一定是好的寫作人,沒「白紙的焦慮」,也可以寫出超凡作品。

無字天書

唯一可以肯定是,有「白紙的焦慮」的寫作人都不快樂,例如葡萄牙男爵兼作家Fernando Pessoa(1888-1935),畢生寫了不少作品,卻留書自稱「無法寫下傑出的藝術」,決定自殺,並毀掉所有作品。幸好朋友找到一些並未毀掉的筆記、初稿等等,世人才得見其才。

卡夫卡恐怕是最典型受「白紙的焦慮」折磨的作家。他的長篇小說,無一部是寫完可以出版的。也許他恐怕寫得不夠好,故死前遺言老友毀掉他所有未出版的作品,幸好老友沒遵命!在這個文字重要性愈來愈減退的時代,「白紙的焦慮」可能很快就變成歷史陳跡。

克服「白紙的焦慮」最簡單方法就是出版「無字天書」(blank book),例如The Wit and Wisdom of Spiro T Agnew,作者是尼克遜的副總統。還有一本名為Everything Men Know About Women,不著一字,諷刺嘲弄勝過千言萬語。

《包法利夫人》作者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曾表示:他想寫一部「關於無(nothing)的書」,結果沒寫成,也許要寫「無」,最好還是不著一字的「無字天書」吧!

註:寫作人包括詩人、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劇作家、編劇等等以文字創作,並認為「文章千古事」的人。

撰文 : 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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