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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8日

余家強 如沐春風

不是戇豆是卓別靈 許冠文

2022年7月17日下午,筆者在許冠文臨領取終身成就獎前,按下錄音機專訪,時距他行紅地氈不足兩小時,時距他上次獲金像獎足足四十載。主題,與後來的台上得獎感言有相似之處,我慶幸優先聽到。

冷面笑匠,幾十年來,大家期待聽他演說、講笑話,像儀式像鄉愁像集體回憶。80歲老人家,思路依然清晰敏捷,內容稍稍重複,反而倍顯真摯,那些的確是他最深刻感受,尤其提及亡弟許冠英,每一句仍嘴角牽動。

還諷刺時弊嗎?許冠文說:「我未來的電影,一定包括。」80歲的未來,老驥伏櫪,壯心不已。

會客室內,全家出動。許太鄭潔英眉開眼笑說:「當辦喜事一樣。」兒子許思維擔任經理人,沒一絲公子哥兒氣,兢兢業業替老父打點。許冠文開腔,半認真半自嘲即提綱挈領:「40年前,我第一屆攞獎(憑《摩登保鑣》奪最佳男主角),以為陸續有來,等足40年都無。直至爾冬陞(金像獎主席)打電話來說大會決定頒終身成就獎給我,我話:『咁快埋單?我仲想拍戲呀!』爾冬陞說:『放心,你看四哥(謝賢),上次終身成就,今屆又問鼎影帝啦。』好大鼓舞。」

40年前,抱恙缺席;40年後,瀟灑登場。的確,誰道人生無再少?緊張嗎?「出show像揸車,本能不會忘記,一上番車就揸到。我知道金像獎運作,信任他們公平,每次提名剛巧遇上更好的,即是我設計的電影唔得,沒其他原因。」

不過,喜劇真較難獲青睞。許冠文苦笑:「睇落簡單嘛。一定要令人覺得簡單,嘻嘻哈哈。人家笑,因為以為你衝口而出;你話:『不是呀,這笑話我構思了10年。』誰還笑得出?艱苦無謂講。不單喜劇,Michael Jackson舞步亦然,要扮不經意,行出來就得的樣子。」

香港差利

金像獎太「年輕」了,首屆《摩登保鑣》不足以代表許冠文全盛期傑作,上溯還有《半斤八両》等更經典,正如奧斯卡不足以代表差利卓別靈(Charlie Chaplin, 1889–1977),同樣笑匠,同樣屢屢與獎項擦身而過,一笑置之,公道自在人心,終獲最高致敬贊禮。賢者寵辱不驚。

「差利是我偶像,我抄他,從無聲電影到有聲電影,第一個諗出身體語言。」許冠文在《半斤八両》和《雞同鴨講》的廚房戲,也近乎默劇形式。「不用說話是最好的,大家明;說話,便有國別界限。」

如此這般肢體表演,怎麼戇豆(Mr. Bean)永不及差利?許冠文說:「戇豆是以大人扮一個8歲細路,根本不正常,於是容易。差利飾演正常人,做正常事,代表着我們,只不過面對《摩登時代》變得瘋狂的世界,於是笑中帶淚。」

許冠文角色何嘗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為勢所迫、悲歡離合,典型香港人寫照。

他是我們的Mr. Boo。

柴台先生

許氏兄弟電影流傳到日本,譯作Mr. Boo。「大概被人柴台被人噓的意思吧,條友咁抵死。許冠傑靚仔,做忠;我就做奸、賤格、刻薄;加上許冠英攝位做小人物,恰恰平衡。」他總是這樣替弟弟們安排妥當(還有從商的許冠武),到頭來卻帶點自責:「3位好弟弟,默默支持我,好少出聲。阿英曾偷偷呻:『我們怎敢和哥哥拗?他牙尖嘴利、聲大夾惡,又固執,佢講晒啦。』」說完沉默幾秒。

當晚,許冠文在台上感言:「許冠英給我的意見每一條都是對的。」許冠英(1946–2011)獨居家中心臟病發猝逝。40年前,正是這三弟代哥哥上台領獎,合作無間。

許家早年由大陸移居香港,長子許冠文畢業於師範學院,做過教師,後再考入中文大學聯合書院。「媽媽話:『你本來教緊書的,攞番嚟養家的錢不會少咗,就去讀吧。』弟弟們還細,於是我考獎學金,一邊教夜校,到第三年,實在不夠交學費,就去電視台見工。女編導周梁淑怡說:『你唔靚仔,唱歌又渣,只能演喜劇。』於是誕生《雙星報喜》。」輕鬆道來,其實正如他說,艱苦你就不覺得好笑。

主修社會學。「因為成績掹掹緊,科科唔收,唯獨社會學系門口無乜人排隊,那年頭哪知Sociology學什麼,讀落才深感對設計電影幫到手,又選修心理學(後來許冠傑升讀港大心理系)。」

半工讀,百忙之中,許冠文還擔任聯合書院學生會主席。「我彈結他唱歌,以學生水準來說OK,受擁戴當選主席。」像極香港人,work hard play hard,毋忘自我增值。

不做總統

「我攞過其他獎,某某的電影自然要多謝某某。」許冠文話鋒一轉:「但輪到被人話終身成就喎,應該多謝誰呢?不如首先感恩,我一世好命,生活在全世界最靚最浪漫最充滿機會的地方。那麼誰最給我機會呢?除了周梁淑怡,另一位一定是我師父李翰祥,逼我剃頭演《大軍閥》,還有大製片家鄒文懷話我:『你鍾意話晒事,不如拍埋。』」名單脈絡清晰,從電視到電影到執導演筒,天助人助,再靠自己,原該如此。

筆者感受到身後許太的無聲氣場,許冠文眨眨眼不慌不忙續道:「太太樂觀,是我所有喜劇靈感泉源。當我面對困難,山窮水盡,恨不得改拍悲劇時,她說:『還不夠悲嗎?淨係戴口罩都戴足兩年幾了,你要令香港人哭都笑着來哭。』如果你遇見我在街抬頭望天,非笑非哭,我便是度緊橋。」

40年前,眼見盜賊如毛,滿街解款員荷槍實彈,遂自編自導自演《摩登保鑣》;40年後,社會問題更複雜,還會諷刺時弊麼?「我未來的電影一定包括社會現象,走唔甩,值得諷刺的,忍不住就諷刺。」

喜劇演員代民抱不平,粉墨春秋,娛樂舞台到政治舞台,像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許冠文曾於某雜誌創刊號揚言「我想做總統」。他今天說:「人生至此階段才明白,搞政治完全不適合我性格,那不是英雄不是總統咁簡單,還要妥協。我不識妥協,直腸直肚。政治分黨派,外交講平衡利益,我卻要做就做。」

「以前在電影圈,有鄒文懷先生護住發行,我不用搞政治性的事情,拍出來就得。當年學生會上莊也搞內閣,但簡單得多。」

筆者是許冠文聯合書院師弟,毋寧說,現在香港的大學,連學生會都沒了。

子承父業

豹隱多年,許冠文仍有公司運作,叫「許氏影業」,許思維便是爸爸的經理人。一個氏字,多麼家族榮耀,許冠文說:「興趣行先,無興趣做不好,思維本來搞生意,喜歡電影才做。」

潮流興講保育粵語。上世紀七十年代粵語片取代國語片成為主流,許氏兄弟電影居功至偉。

一首《鐵塔凌雲》(1972)掀起Cantopop熱潮,許冠文原創歌詞,許冠傑作曲主唱,內容更不必說了,此時此處此模樣,遊子思鄉,滿載本土情懷,如今眼見廣東話文化竟然要保育,滄海桑田。

「任何地方都應該愛惜自我特色,回歸祖國後,普通話將來一定大路,但仍然希望保存。」

「其實,我們兄弟只是好彩撞到。粵曲一早存在,阿Sam的歌很多由粵曲轉出來,『曳搖共對輕舟飄』(《雙星情歌》)、《無情夜冷風》(許冠英作曲填詞),詞意根本似粵曲。我們只不過把它發揚。」

即使計粵曲,亦關他一家子事,許老先生許世昌在內地便做過樂師。藝術世家,許老先生卻嚴禁兒女從事演藝圈,讀大學最好。結果,許冠文和許冠傑考入大學,並且揚名立萬於演藝圈,算忤逆抑或孝順?許冠文說:「爸爸玩音樂為了搵食,自己做不想孩子做,士農工商,舊思想認為做戲子低級,要做最好做總統。」

許冠文做不成總統,或者,世間需要真心笑匠多於虛偽政客,那更加光宗耀祖、造福人群。

 

後記

提起認識女編導,許冠文說:「周……梁淑怡。」猶豫她當時已婚與否。筆者問:「周咗未?」許冠文遲半拍才笑答:「未周。」豈能嫌大師慢了?其實想講,「周咗」這種好玩廣東話和語帶雙關式急智過癮,真懷念,我們都睇許先生電影學的,比黃子華棟篤笑早得多,是你教識香港人幽默感,苦中作樂,謝謝你。


撰文:余家強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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