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多人來說，舞蹈就是跟從指令做動作，是技巧訓練；對法國編舞家Rachid Ouramdane而言，舞蹈包含的東西更廣泛，可以是了解彼此、敞開心扉的途徑，無論什麼人也可成為舞者，在台上展現自己身體的獨特性。
過去十多年，他到世界各地和不同群體合作創作，有知名舞團的專業舞者，也有運動員、難民、弱勢青少年、老人和殘疾人士，每次Rachid都花大量時間理解對方的經歷，找出他們身體的獨特性，幫助他們用動作說生命故事。「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就是舞蹈創作的起點。所有東西都可以用身體表達，即使不能夠說話，它總能告訴你一些訊息。」
近年Rachid多次和極限運動員合作創作，例如跟鋼線特技人Nathan Paulin及技巧體操運動員聯手，創作出《飛躍人》（Les Traceurs），曾在法國、意大利、巴西等不同地方上演。「我想邀請觀眾走出疫情時的封閉狀態，透過演出用新的目光去看自己身處的地方。」早前他應法國五月藝術節與Dance Reflections by Van Cleef & Arpels舞蹈藝術節之邀，將舞作帶來香港，在西九文化區演出。
Nathan擁有多項健力士世界紀錄，以走過聖米歇爾山上一條 2240 米長、100米高的鋼線，創下走鋼線的最長紀錄，在做高難度動作時恍似輕鬆自在，充滿肌肉，看上去是個強者，因此Rachid特意在其演出時播放訪談錄音，由Nathan講出走鋼線時的內心感受。Rachid感嘆：「Nathan看上去如超級英雄一樣，要不是他說出心聲，我們會忘了他只是個凡人，這件事是如此瘋狂。」
走在鋼線上，除了留意身體各部分的反應，取得平衡，更要對身邊環境很敏感，因為風力、濕度和雨都會為演出帶來變數，身體要準備好隨時調節。「對我們來說，風只是空氣；對他來說，風是可以支撐他的力量。我想觀眾也能用更敏感角度看事情，發掘更深層東西，不只是看危險表演，還要理解他們的生活哲學。極限運動員須和四周緊密連結，因為決定表演的不是人，是大自然。」
在訪問錄音中，Nathan坦言感到恐懼，正正這感覺讓他平靜和專注，迷上走鋼線。Rachid認為Nathan的經歷能為觀眾帶來不少啟發，理解人的力量來自面對自己的脆弱。「脆弱不是弱點，也可能是一種長處，讓你意識到自己可以做什麼，知道如何應對風險，了解風險何在，明瞭自己生命的價值，就不會冒險。」
自小面對異樣目光
關注每個人的脆弱和獨特性，是Rachid一直以來的創作主題，與其難民後代身份有關。「我很關注那些被孤立的少數，想幫人們流露無法表達的感情，探索每個人的脆弱性，這些都從我成長環境和生活找到。」
Rachid父母因為故鄉阿爾及利亞爆發戰爭，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逃難到法國。他在移民社區成長，面對社會異樣目光，在尋找身份的路上不斷掙扎，碰巧hip-hop文化開始傳入歐洲，經常有人跳街舞，當中的對抗精神吸引了他，12歲開始學習，從此迷上。隨後他獲大學取錄讀生物，仍嘗試報考舞蹈學校，成功後馬上轉校。
畢業後他成為專業舞者，跳了數年，遇上2005 年法國大規模騷亂，郊區火光處處。「然而媒體只報道事件，沒提及那些因為不滿而抗議的人、那些看不到出路的孩子，我就想，何不讓大家聽聽他們的聲音？於是開展計劃，與青少年合作創作，記錄他們的群像。」這成為他第一個編舞作品。
起初青少年都不願打開心扉，說的話很表面，後來Rachid找到一個切入點，就是他們熱愛的運動。「我們談體育運動中的衝突、暴力、如何在其中支持彼此，然後他們開始訴說個人背景，很多是移民，觸及不同的社會議題。」
作品完成後，他繼續和不同青少年群體合作，不少人來自政治局勢緊張地區，帶着創傷移居他方，在陌生的國度拚盡全力入好學校，甚少談起從前。透過舞蹈，他們才有機會表達自己故事。「例如來自南非的白人女孩，12 歲已懂得如何使用武器，原來她小時候仍處於種族隔離時期，家裏要她學來對抗黑人。聽他們的童年，就如了解世界地緣政治歷史。」
與難民兒童一起創作
其後Rachid觸及更敏感議題，和難民孩子一起創作舞蹈。「當難民孩子來到這裏時，總是要說出人們期待聽到的『官方』悲慘故事，證明值得留下來，可是對自己的真實經歷和付出了什麼代價，往往絕口不提。我無意追問什麼，只想透過舞蹈讓他們重獲尊嚴，讓人知道那些不被看見的感受。」
Rachid在舞台設置一個大水池，讓孩子在上面奔跑舞動，模擬他們橫越海洋的驚險旅程，想觀眾理解，小孩子歷盡艱辛去到陌生國度，極不容易。「我想塑造一個空間，容許這些脆弱被分享，讓這些脆弱可轉化成更多不同的東西。如果社會關注每個人的脆弱，將會變得更好。」
無論外表或家庭背景，Rachid從小都和同學不一樣，因此感到不少衝擊。「第二次世界大戰、阿爾及利亞戰爭、殖民地男人被派去外地打仗，這些我父親都曾經歷，在學校讀歷史時，我卻看到另一個論說版本。」從中他領悟到，無論世界還是事情，都可從更多角度去看。而面對過去，每人態度不同，有移民後代特地到父親曾駐守的越南，了解家庭歷史，有些卻拒絕觸碰家族創傷，Rachid對這些大感興趣。「我們都經歷着歷史，同時有自己的小故事，我想了解每個人這種獨特性。因此我尋找那些脆弱的人，如社會中的少數、常處險境的極限運動員，將他們展現人前。」
舞蹈訓練讓Rachid對人的身體和動作很敏感。「我們太集中於腦袋的思考，忽略了身體可告訴我們什麼，通過舞蹈或身體接觸，我感覺能穿透人與人之間的障礙。」他指出，每個人都因成長經歷形成不同姿態和動作，想把這些特點找出來。「我們比自己想像的更有能力，只是缺乏打開自己的鑰匙，一直關上門困在思緒中。我想透過舞蹈創作讓人打開這道門，跟外界分享交流，發現自己與眾不同之處。」
因此他經常跟非專業舞者合作，以舞蹈打破隔膜，連結看似割裂的社群。就如《飛躍人》中，Rachid安排Nathan與多名技巧體操運動員同場，後者進行疊羅漢、空中拋接時，Nathan就在鋼線上表演，並嘗試伸手拉對方，最後Nathan跌下來被運動員接住，成為他們一分子。這是Rachid一直想探索的主題：以舞蹈尋求連結，無論人與人還是人與環境之間。「學校教文學、數學，但永不教你如何欣賞臉上的雨、背後的風，這些都是飛躍運動員可分享的。」
體操運動員彼此支撐、彼此接受的訓練過程，讓Rachid感動。「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們如何觸碰、支撐、接住彼此，如果不及時出現在滙合點，對方就會死，他們每兩分鐘練習一次這生死一瞬，因此要花大量時間與夥伴相處、了解對方身體，他們對身體的包容和尊重比普通人更廣大。」
如今右翼思潮在各地復興，俄烏戰爭爆發，地球嚴重污染，這連結的想法，尤其必要，Rachid努力透過創作推動此理念。「這就是文化工作的意義，要連結各方，喚醒人們的理解和關注。」
Rachid Ouramdane 小檔案
出生年份：1971
出生地點：法國
職銜：巴黎Chaillot國立舞蹈劇院總監
撰文：張綺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