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中有多個新創作的大型裝置作品,其中一個很有本地風味,吸引不少遊人打卡。這個作品遠看如金魚街的一袋袋金魚,近看才發現這些不是活魚,只是在膠袋上的刺綉,是香港年輕藝術家許開嬌(Angel)的作品。
Angel深信,所有物料都能創作成藝術,只看如何演繹,用完即棄的膠袋,可以用來做刺綉;一擦即破的紙巾,可以成為畫布,畫上昔日帝皇專用的陶瓷紋飾,將經典變成日常。「有些人會覺得它是垃圾,有些人則很欣賞。我覺得都很有趣,反映每個人對藝術的定義都不一樣。」
金魚街商販愛用膠袋包裹金魚掛起來出售,雨後的「金魚街」(通菜街)是Angel最喜歡的風景。「下雨後,膠袋上水漬反映街頭多處折射的光,是來自大廈窗戶反射的陽光,或者是街頭的車燈,印象很深刻。」幻變的彩光,吸引她用膠袋創作類似的作品,「膠袋是很廉價的物料,一破掉就會扔掉,如果裝金魚的膠袋破了,會漏水漏空氣,就等於沒有用,不如綉上金魚讓其重拾價值?」
紙巾是好媒介
她先是跟一些蘇州綉娘提出相關想法,研究在膠袋上綉金魚,起初對方都不太願意幫忙。「她們認為刺綉只能出現在布料,多次溝通後終於肯試做,但效果不太好。」她指出,膠袋刺太多次會撕破,要用非常幼的線和針,小心翼翼去做,大概一個禮拜才能綉完一個,「針部之間一定要預留空間,不然很快就會整塊破掉,她們會先綉底,再綉花式,最後逐點綉上鱗片。」改良多次後才有如今逼真的效果。
為了讓作品更有金魚街的質感,展示時她特地裝上壓克力外殼,並以燈光模仿雨後膠袋上的光影折射。在展場內,很多觀眾最初都以為是活金魚,仔細觀察才發現端倪。在傳統水墨訓練中成長,Angel熱愛其藝術語言,但也思考:究竟這範疇還能如何創新?她的答案是將這套語言搬移到不同物料去,除了膠袋,她較知名的作品系列是在紙巾繪畫青花瓷圖案,是她從讀書時開始的創作。學習工筆畫多年,紙巾一直只是用來吸多餘顏料的工具,用完就會丟棄,她嘗試在上面繪畫圖案,竟發現是很好的媒介。
「紙巾很脆弱,每天都會用,沒有人會小心保存,顏料沾上很容易化開,如果我在上面繪畫很細緻的花紋,能否讓人改變對它的印象?那些日常不過的事物,是否也可以成為在畫廊或藝術館展示的藝術品?」
為了做到滿意的效果,她花了很多時間嘗試。「紙巾就如不經任何加工的生宣(紙),一畫就化,要畫慢一些,不要用太多水,先勾線後上色,因為紙巾吸水後就很難重複畫,實驗過不同牌子後,我才找到一種比較厚、繪畫效果比較好的材料。」熟習後,她開始挑戰更精細的花式,平均一張紙巾要花七八小時繪畫,她經常採用皇室陶瓷花式,「從前只有皇帝才能用的圖案,如今卻出現在很廉價的紙巾上,從中營造衝擊。」研究過不同古董瓷器圖案後,她發現清代瓷器的紋飾效果最好,經常模仿創作,「花紋最有裝飾性,最為複雜。」
後來她給自己更大的挑戰,在連續的捲紙上繪畫青花龍紋飾,龍的圖案非常複雜,很容易畫錯,畫前要多次起草稿,不小心畫壞了,只能找方法遮蓋。「每一格紙巾都不可畫錯,不然又要從頭再畫。畫完的要仔細保存,不能有任何損壞,最後用一個月時間才完成二十幾米長的紙巾畫作。」
就算畫壞了的紙巾,她都留着不捨得扔,最初她沒有工作室,要在家裏創作,家人都不敢亂用眼前紙巾。所有紙巾牌子都嘗試過,她已變成朋友間的紙巾專家,雖然工作室長年堆滿紙巾,疫情下曾出現紙巾荒,就算囤積多時的她也大嘆難補貨。
用最日常的紙巾來創作,有時會招來難登大雅之堂的批評,而另一個挑戰是觀眾常常沒有意識到眼前的是件藝術作品。尤其是她喜歡把作品放在一般的紙巾盒中展示,猶如剛從盒中抽出,曾有觀眾想拿紙巾來用,幸好被職員及時制止,此後如果紙巾作品要單獨展出,會加上透明罩。
但有時加上透明罩也無補於事,有次一個藝術空間特地把她的作品放在廁所中展示,製造幽默效果,雖然已經有外罩,仍多次被訪客暴力扯開,取走紙巾,未知是偷走收藏,還是附近的紙巾耗盡,人有三急要用來擦屁股,主辦方覺得很愧疚,她卻覺得有趣,「廁所始終是很私密的空間,沒可能裝閉路電視。這樣難都要把它取走,顯示那個人真的很想要這張紙巾。」而她有一次故意把作品當成普通紙巾用來抹嘴,拍成錄像,笑言不覺心痛。「我可以再畫」。
北京回流香港
Angel從中學開始學傳統水墨,這個範疇強調師承,代代相傳既定的繪畫風格或語言,她則想做一些別人沒有做過的事,就算用傳統的語言,也想有更多不同內涵。「我頗喜歡中國傳統文化,例如我臨摹青花瓷的圖案時,嘗試做些改動,發現怎樣也沒有原來的漂亮,那個圖案已經是完美,可見前人是經過很多思考,才得出這些花式。看上去很簡單,但其實不然。我很佩服他們的技藝,也在不斷學習。只希望把從前的智慧應用於這個時代的創作。」
大學畢業後Angel選擇去北京讀研究生,在那邊留了4年,有自己的工作室,最後決定回來以香港為基地。「之前我是兩地跑,疫情中則主要留在香港。」她認為,在香港做研究、跟人聯絡或合作等,始終較北京方便。「香港人的思想沒有那麼局限,因為這裏有很多不同背景的人聚集。」
但香港的空間限制對她來說是一個難題,幸運地從北京畢業後,她就找到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的工作室,租金較便宜,她一邊教書一邊創作,總算能應付。「如今我租用的工作室約400呎,北京普遍的空間都比它大,因此中國的藝術家常有大型作品,香港藝術家作品多數尺寸小,有趣的是我們能發揮更大創意,什麼也可以變成藝術,而我自己亦較喜歡小巧精緻的作品。」
投身藝術工作,家人一直很支持,她的金魚刺綉系列引起不少迴響,父母亦曾到場看作品,見到很多人跟作品打卡,很是高興。「爸爸一直以為藝術只是設計,他們不太明白我在做什麼,但知道我為此很努力,就非常鼓勵我去做。我很感激。」
她深信,在日常生活經常碰到的事物,也可以演化成藝術品。「繪畫不只是局限於畫布和紙,所有事情都可用來創作。」除了日常物料,她也曾經創作瓷器作品,但繪畫的卻不是傳統花紋,而是消毒藥水、探熱針、酒精搓手液,中央繪畫了戴口罩的名畫人物、富豪雪糕車等,「傳統花式喜歡畫吉祥事物在物件上面,對我們來說能讓人安心的就是消毒物品。」
未來她想挑戰更多日常物品,讀書時她曾以萬字夾造衣服,最近她實驗以剃鬚刀片造旗袍,「剃鬚刀片和旗袍是兩個性別的極端象徵,但同樣是很貼近我們皮膚的東西,我希望能把兩者結合。要把刀片逐塊縫上,一塊蓋住一塊,近看如一件盔甲,遠看則像閃亮的銀片,每次都會刮到流血,因此做了很久,希望下年可完成。」
許開嬌(Angel)小檔案
出生年份:1990
出生地點:香港
學歷: 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士、中國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碩士
撰文:張綺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