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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21日

曾國平 經濟3.0

不能言傳的知識距離

你的書架上總有幾本擁有了很多年,但就是看不懂、一直封塵的書。也許是自稱愛好閱讀的朋友推薦,也許是為了迎合某個年代一窩蜂的潮流,也許是純粹自我感覺良好,你在遙遠的過去花了一百幾十元買了那本書,興高采烈地翻開第一頁,只覺勢色不對,書頁上的每隻字明明都懂,放在一起就是不知所云;鼓起勇氣看到第二頁,情況更為惡劣,文句就如迷宮深淵,只覺頭昏腦脹,亦很快忘記了第一頁說過什麼。正所謂「勉強無幸福」,你把書小心翼翼放回書架上,從此敬而遠之,不相往來。

屢敗屢試的閱讀樂趣

「知書之難讀,而先讀難讀書,則書亦易讀。」唐君毅這句名言,不一定適用於我等凡夫俗子。難讀的書,看不懂就是看不懂,霸王硬上弓的結果,隨時是讀書愈多愈蠢,只懂得將一堆術語掛在口邊,腦中其實是一片混亂。明明是消化不良,自信滿滿地掛上知識分子的招牌、懸起專家讀書人的牌匾,開啟頻道將這些的「知識」傳播開去,就更是害人不淺了。

為人為己,看不懂的書,不妨束之高閣,等他一個十年八載,就像貯藏佳釀,只是老熟的不是那本開始發黃的書,而是你那個未開發完全的腦袋。若干年後,你把書從書架上拿下來,翻開曾經為之洩氣的第一頁,當年看得滿天星斗的一段竟豁然開朗,好像開始知道作者在說什麼。這是一種另類的閱讀樂趣。

就像我手頭上這本書,扉頁上寫着「二零一零年八月」,書看起來還是相當新淨,恍如書店陳列品。原來這本諾齊克的《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已擁有超過10年,跟我從幾百呎的公寓搬到幾千呎的獨立屋,陪着我從助理教授糊裏糊塗升職至副教授,同時又見證着3個截然不同的美國總統上場退場。這些年間,嘗試過不止一次翻開這本自由主義的經典,但總是捱不過頭幾頁,一直只有能力欣賞其簡約的封面設計,以及從二三四手途徑略知此書主旨(同樣被擊倒的是來自同一年代、與此書分庭抗禮的羅爾斯《正義論》。只怪自己經濟理論根柢不好,仍然看不明白,而更不明白的是,在香港竟有為數不少的人熟讀此書,經常引用)。

最近工作需要,第N次翻開這本奇書,竟然像找到了什麼秘密通道,從第一頁到接下來的幾十頁,不啻唐君毅所說的「能登山如履平地」,大致暢通無阻。那一刻感覺之奇妙──容我打個不雅的比喻──就如久經淤塞後在廁所中成功排除萬難般痛快。

莫名其妙的隱性知識

由「幾頁也看不下去」到「開始掌握到作者思路」,兩者之間的距離到底是什麼?這10多年間我積累了哪些「人力資本」,藉此降低了閱讀難度?這明顯與英文水平無關,也不是期間受了什麼「哲學訓練」,本行研究題材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最有關係的也許就是亂七八糟多讀了其他一些書,以及在學術圈中增加了一點「人生閱歷」,但要我指出哪本書最為關鍵,又或哪些經驗最為重要,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以前就是看不懂,現在就是看得下去,只此而已。

常有學生詢問:這篇著名文章應否一讀?那本驚世巨著又是否值得一看?我心中經常浮現的答案是,「恐怕你看不懂」,但念及社交禮節規範,這些話不好意思直接講,唯有顧左右而言他,推薦一些較淺白的相關讀物應付過去。只是細心想想,我能夠斷定對方能力不足,也不是基於一些像硬件要求般清楚的準則,例如沒有讀過經濟學課程編號123的必定不懂,讀過課程編號456並取得B級以上的就會懂之類。說到底,這也是種不能言傳的知識,這個學生可看懂這篇文章,那個學生跟那本書還是「緣份未到」,只要跟學生有過一定交流,總會莫名其妙地知道。

教育之難,亦緣於此。可以在筆記上一五一十地清楚寫出來的,只是知識的一部分,甚至不是最重要哪部分(尤其在資訊唾手可得的今天),就算學生都乖乖的將這些知識牢記在心,就算學生記得教科書中某一頁某一段講什麼,也不代表學生真的明白。當面對有點陌生的考題、代入有點不同的情景,學生仍可以變成白紙一張,啞口無言。其中的缺失,就是那不能言傳只能意會的隱性知識,跟中文的「靈活變通」有點關係,也有點像英文的intuition。懂與不懂之間,是個不能清晰列明、難以量產式增補的知識鴻溝,無比重要,卻非公式化的「學習目標」可以涵蓋量度。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https://www.facebook.com/economics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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