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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6日

曾國平 經濟3.0

沒有別人 就沒有我們

亞當史密的《道德情操論》1759年出第一版,他的朋友大衞休謨讀後給他寫信,指出其全書的理論核心(the Hinge of your System),就在於人與人之間會因互有共感(mutual sympathy,sympathy今天多以empathy一字表達同一意思)而得到快樂。大衞休謨畢竟是天才,目光銳利,看出若沒有這個假設,亞當史密的整套理論就會潰不成軍。

旁人觀察的抑制作用

什麼是共感?你喜愛的足球隊贏波,興高采烈地跟我這個完全不懂足球的人分享喜悅,結果是一個手舞足蹈、一個呆若木雞,情感完全不吻合,你不明白我何以無動於衷,我不明白你為何無故激動。沒有共感,雙方都因而冇癮。為免尷尬,你知我對足球興趣缺缺,自會避免話題,或至少會收斂一點,以求雙方情感水平接近一些,減少不和諧帶來的不快。

亞當史密舉了一個更殘酷的例子:你苦心設計了一個笑話,講了一大輪發覺只有自己儍笑,聽眾完全沒有反應,或只有禮貌地勉強笑一聲,那種沒有共感「唔啱key」的痛苦,是難以形容的,足以留下很大的心理陰影。

是以日常生活之中,只有親人和好友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同事和點頭之交,以及街上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熟人了解你較多,自然比較寬容,讓你喜怒哀樂的各種情感可以毫無保留地發洩,但在其他人面前,無論你心中感受是如何強烈,你會記得別人知道你的事不多,不會明白你的處境,為了互有共感,你會嘗試把感受和表現調低一下,例如愛隊贏波盡量講少兩句。當然了,對方也想互有共感,也會嘗試調高他們的感受去遷就你,試圖理解你的喜悅。

在互有共感的動機之下,人與人的相處就像樂器調音一樣,致力調低調高去迎合對方。亞當史密一個有趣的推論,是當你憤怒或悲傷之時,最有效的治療不是找最親最熟的人訴苦,而是走到小圈子以外,跟同事說話,跟鄰居搭訕,在各種社交場合中把自己的情緒調低。獨來獨往的人,心靈是難以平靜的。

共感依靠的是,設身處地、嘗試從別人角度看事情的能力。愛隊贏波,心情激動,街上碰見朋友,知道這位朋友對足球全無興趣,你會代入朋友的角度看自己,想像見到興高采烈的我只會一臉茫然,為了互有共感,就自覺將興奮抑制一點。

同樣道理,你在街上見有人大聲吵架,引來途人圍觀,雖然吵架的不是你,但你會代入他們的情況,想像若是自己是如何尷尬,心想絕不會這樣於大庭廣眾丟臉。你想像中的選擇,跟你目睹的行為不同,你自會搖頭嘆息予以鄙視了。

社會學習如何達致均衡

在別人的眼光以外,我們心中還有一個中立旁觀者(impartial spectator),無時無刻檢視我們的行為。這個旁觀者到底是誰,是《道德情操論》最具爭議之處,在過去幾十年製造出大量文獻,吵個沒完沒了。這概念很有點「人在做,天在看」的意味,是以有人從宗教角度解讀,亦有人將之理解成一個客觀無私的理想觀察者(ideal observer)。

我的看法比較「實證為本」,認為這個中立旁觀者是社會學習的成果。小時候接觸父母最多,我們對事情是對是錯的看法,難免最受他們影響,每做一件事,都會想起父母的檢視目光。父母就結合成我們的中立旁觀者了。隨着年紀漸長,我們認識、遇見、交往的人愈多,老師同學老闆同事,還有親朋戚友伴侶子女,再加上周遊列國等人生經驗,我們收集到不同視角,知道對同一件事,不同人不同角度的看法,我們的中立旁觀者就會豐富起來,對人對事的道德判斷更多元更平衡,亦即開始「識做人」了。

成長中受什麼人影響,接觸的是什麼文化氛圍,我們的中立旁觀者多少都會反映出來,也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大大小小的社會規範,就是在這互相學習參考、彼此熏陶影響的過程中形成的。世代交替,舊的人去新的人來,就有機會改變社會規範,從前錯得離譜、離經叛道的事,今天可被視為普通平常。社會規範,其實有點像市場上買家賣家各為其主形成的均衡價格,不是由一人計劃決定,而是無數人自發而成的結果。這也許是《國富論》與《道德情操論》的一個暗合相通之處吧。

沒有別人,就沒有我們。離群孤獨在瘟疫蔓延時,我們既減少了在社會中共感連繫,言行難免乖張有失分寸,我們也缺乏其他人安撫情緒,思想更易跌落絕望深淵。

不過,這些都是GDP等數據未能量度代價,自然就不在官員專家制定政策的顧慮之中了。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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