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5日
近來忙於「考古」,四處搜集自嚴復翻譯《原富》以來華文世界對亞當史密的評述觀感。上星期講完五四運動後1923年《東方雜誌》(Eastern Miscellany)紀念亞當史密誕生200周年的特輯,今次就回到「主場」,講蘇聯倒台後1990年其中一期《信報月刊》。在共產主義敗陣的時代大背景下,《信月》當年也搞一個十幾頁紀念亞當史密逝世200周年的特輯,收集了當時著名學者專家的文章和訪問。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第一篇由楊岡陵(筆名?)撰寫的短文。我當時還是小學生,看不懂《信月》,相逢恨晚,就當這篇文是遲來了30年的讀者回應吧。
是《原富》還是《國富》
楊岡陵從書名的翻譯說起。大家都知道的英文書名The Wealth of Nations,其實只是縮寫,全名是An E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嚴復把其譯成《原富》,就如他的《原強》一樣,重點放在Nature and Causes之上,強調國家富強的本質和起源。後來王亞南和郭大力流行得多的《國富論》譯名,則在Enquiry和Nations之上落墨。楊岡陵認為,亞當史密的苦衷不在《國富》而在《原富》,無論是英文縮寫還是中文譯名,都容易令人誤會這是一部探討「經濟發展」的書,是一部比較國力資源的著作。
是的,雖然亞當史密在書中有討論經濟發展,亦有比較歷史上和當時不同國家的強弱分野,但全書重點,實在闡釋國富本質和起源。亞當史密在第一卷末段,花了幾十頁篇幅詳論銀價,為的就是推翻重商主義一個核心信念:從別國賺取回來的金銀貴金屬,就是國家財富,貿易政策因此要促進出口、抑制入口,從而積累更多財富,而銀愈多銀價愈低,就是富裕指標。
亞當史密不厭其煩指出,銀價主要受全球供應左右,跟經濟盛衰沒有明顯關係,國家政策如此傾力重視一個價格,只會製造出對大眾害多於利的保護政策。真正財富,是消費享受的多少,是物質生活的優劣,而不是部分商人階級的生意好壞。重商主義之錯,在於搞錯了財富的定義,亞當史密不採用Political Economy之類的書名,清楚指明在財富的定義上尋根究柢,確是有其用心。
楊岡陵認為,亞當史密有其「體驗生活現實的治學態度」,不似「窮有生之年呆在象牙塔裏的人」。作為學界中人,聽到此說毫不反感,反而是深表認同。認識的同行之中,對真實世界好奇的是少數,居住於理論世界的更多,重視發表文章多於解釋現象。亞當史密雖然未必有親身到過造針廠參觀分工情況(書中談到的細節是從法國百科全書借用過來的),但重視事實、致力從歷史和現世尋找例子的實證精神,卻是全書一以貫之。
治學方法結合理論和實證
亞當史密日常交際往來的也不限於學院內的專家,更有活躍的政客商人官僚,在食飯吹水之間聽取小道消息,捕捉政策風向。這些象牙塔內學不到的知識,都遍布《原富》之中。
談到理論與實證,楊岡陵在文中提到上世紀一度興盛的「經濟發展學說」,指出其為閉門造車的理論產品。無獨有偶,正在讀思想家Thomas Sowell剛出版的一本傳記Maverick,書中就提到經濟學者Peter Bauer如何一士諤諤,極力批評經濟學者對窮國的主流看法。
正如楊岡陵所說,由六十年代開始,經濟學者一度主張窮國要實施計劃經濟,只有靠中央集權分配資源,才能為當地帶來進步和富足。自由市場價格機制,反而是經濟發展的最大障礙。從事實證研究的Bauer,就花了幾十年時間用數據和例證跟這些理論名家抗衡,一直是捱打的學術小眾,其另類意見要到二十一世紀才漸被世界銀行等「官方機構」接納。
諾貝爾獎得主Gunnar Myrdal,就是當時主張實行計劃經濟的學者之一(諷刺的是,1974年跟他分享諾獎的是海耶克),Sowell對他的評語是:I get no sense that Myrdal actually investigated these theories of his and compared them with anything that actually happened。所謂《原富》精神,就是理論跟實證密不可分,無論想法如何漂亮美好,總要跟亂糟糟的現實世界比對印證,銀價上落如是,窮國發展亦如是。
《信月》這篇文章以此作結:「我們今日不僅僅在紀念亞當史密,更在慶祝一個意念的勝利,這個意念是:人是自私的。」此說就值得商榷了。亞當史密的學術思想宏圖,基本假設是人皆自私,但不止自私,還會同情別人,還會檢視自身,還會追求嚮往公平正義等理想價值。只有全面的審視人性,我們才能理解經濟、道德、法律、語言、藝術、科學等人類文明制度創建。相隔30年,但願有日可以跟這位楊岡陵談《原富》,也談《道德情操論》。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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