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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19日

曾國平 經濟3.0

自由主義不是漂亮的句子

1865年4月14日,林肯在劇院遇刺,經醫生診斷後,給搬到對面的Petersen House,一直昏迷不醒,在親信陪同下度過生命最後一刻。翌日早上,林肯去世,其得力助手戰爭部長Edwin Stanton說了一段話,其中一句成了歷史小懸案:他說的到底是Now he belongs to the angels,還是Now he belongs to the ages?在場人士憶述出兩個版本,或是歷史判斷,或有宗教意味,這聽不清楚的一個字,無意中造成了俗世與出世的對比,而這個對比正是美國歷史的一條主軸,由立國至今延續了200多年。

用文字開創出新時代

Angels and Ages是美國作家Adam Gopnik一本小書的名稱,林肯固然是主題,另一要角是在彼岸的達爾文。美國政治家和英國科學家,看似互不相關,其實他們碰巧在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事業和家庭有甚多相似之處,兩人亦同樣懂得以文字說服別人。

林肯是律師,擅長說理,其演說的一些金句,至今仍廣為傳誦。不過,大家細心閱讀他的演說全文,就會發現其內容大多甚為難懂,充滿複雜的政治法律邏輯推理,需要逐句逐段拆解,並非身在現場的平民百姓可以消化得了,但他就是會在長篇大論中間,加插幾句以單音淺字為主、意思人人都懂的句子,讓聽眾留下深刻印象,就算不太聽得懂,也誤以為明白了。

至於達爾文,雖是科學家,但從書中引用的原著片段可見,他是個說故事高手,能把實地考察的經驗和理論推敲的過程,寫得緊張刺激,猶如歷險小說。

透過文字,林肯和達爾文留給世界的是解放(emancipation)和進化(evolution)兩個開創新時代的概念。兩人大不同之處,不在生前,而是在死後的評價。

林肯是人不是神,所做的大小決定皆有可議之處,甚至有人提出,若果林肯當年避過刺殺一劫,繼續管治國家,我們今天對他的印象會很不一樣。無論如何,林肯就如他在華府氣勢磅礡的紀念堂,其聖人地位早已屹立不倒,達到可望而不可及的歷史高度。

相反,雖然達爾文的學說有大量證據支持,已成廣為接受基本科學知識,但在學院以外,百多年後我們還會為進化論吵得面紅耳赤。例如在美國公路上駕車,駛到大城市外的鄉郊地區,隨時會看到一些巨型廣告版,宣稱進化論是謊言,勸導世人回歸宗教。

Angels和Ages的矛盾,揮之不去。

論文字,Gopnik也是箇中高手。多年來為《紐約客》(The New Yorker)供稿,寫法國,寫飲食,寫林肯與達爾文,除了做好搜集資料、請教專家的分內事,他更懂得如何把看似散亂無序的人和事,編織出環環相扣而意義深刻的主題。其實寫達爾文的著作何其多,林肯傳記的數量更足以佔據一間圖書館,可以將兩個早已寫熟寫爛的題材舊酒新瓶,為兩個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作對照,需要的是記者的敏銳視角,對組織能力也是考驗。

有理說不清

Angels and Ages在2009年出版,後來特朗普上任總統,Gopnik讀高中的女兒大受打擊,他就為她寫了一封200頁長的「信」,回顧自由主義(liberalism)的歷史,描述這思潮過去如何受左右兩邊夾攻。這本去年出版的書名為A Thousand Small Sanities,說的是自由主義沒有大道理也沒有大革命,有的只是成百上千的小修小補,透過民主議會制度、民間討論,慢慢改正社會上的各種不公義、不合理、不人道。

哲學家米爾(John Stuart Mill)和泰勒(Harriet Taylor)成婚前,喜歡相約到倫敦動物園犀牛籠的旁邊幽會,理由是途人都只會注目犀牛,沒有人會去留意這對有違當時道德的戀人(泰勒已婚並有一對子女)。Our old friend Rhino,泰勒在信中這樣說。動物園的這一角,成了兩人暢所欲言的秘密場所。

Gopnik認為,自由主義像犀牛,既笨重又不好看,擅長寫漂亮句子的他,盡了全力也只能這樣為自由主義下定義:

Liberalism is an evolving political practice that makes the case for the necessity and possibility of (imperfectly) egalitarian social reform and ever greater (and not absolute) tolerance of human difference through reasoned and (mostly) unimpeded conversation, demonstration, and debate。

一口氣讀不完,這句英文是多麼難看冗贅,充滿例外、條件、補充,欲言又止,處處有保留,看完只覺煩厭,不會為之情緒激昂。既沒有左派的前進正義大愛,也缺乏右派的傳統安穩秩序,自由主義就是不能簡化成口號標語,不漂亮,不動人,但就如一頭犀牛,潛沉低調,默默抵擋外來的干擾和侵襲,在angels和ages的中間落墨。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http://www.facebook.com/economics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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