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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14日

曾國平 經濟3.0

司馬遷才是經濟學之父?

有日翻看中學時代買下來的參考書,其中一章是《史記》第一百二十九卷《貨殖列傳》的選注,提到司馬遷早在公元前幾十年已有自由放任、「無形之手」等經濟思想,比亞當史密早1800百多年。好奇心驅使下,我花了幾天時間查閱有關文獻,發現頗多學者皆持這觀點,更曾有人斷言亞當史密的想法根本是從中國輸出的。

司馬遷到底說了什麼?今日我就大膽「跨領域」,用一個經濟學者的眼光看看幾段原文。

《貨殖列傳》商人傳記以外觀點

根據《太史公自序》,司馬遷寫《貨殖列傳》,是為了記述一群「布衣匹夫之人」,他們「不害於政,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既不干預政治,亦不妨礙百姓,只懂得「高賣低買」,積累財富,值得智者學習,遂成此章。

除了記敍富商們的奮鬥事跡,一如整部《史記》,司馬遷亦加插了大量評語,其中幾句後來就成了其自由放任思想的證據。

首先,談到治國之道,他認為「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也就是說,順其自然最好,政府愈多干預就愈差,最差的情況就是與民爭利。

這段說話,有其批評漢初經濟政策的含意,但除此以外,這只是頗為空泛的黃老思想,並非實際上可以執行的經濟政策。至少,亞當史密不認同所有經濟活動都要順其自然,政府插手不插手,歸根究柢還是要視乎個別情況。

更像經濟學的是這一段:「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農夫生產糧食、山水資源的開發、工人製造器具、商人交通貿易,這些活動,都沒有政府牽頭發動,只是各行各業的人憑着專業知識,盡力滿足各自需要而已。有學者於是就將這和亞當史密的分工概念扯上關係。其實,農虞工商各司其職,中外歷史上都由來已久,並非亞當史密所提出十八世紀的新現象。他在《國富論》開首寫的分工,講的是每個行業入面的工序細分,將整個生產過程分拆成極微細的部分,從而令效率大增技術提升,因此分工效果在製造業最為明顯,但對當時農業發展的影響不大。

《貨殖列傳》被視為有「無形之手」含意的是這一段:「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各自生產,以工作為樂,就如水往低流,永無止息,人民不必請求自會參加買賣,這就是自然之道,其意思跟先前的談治國之道一段相似,不用再重複了。

價格機制早被司馬遷看透?

值得詳細解讀的,是「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一句。「徵」這個字至少有兩個意思,一個是追求,說的就是當見到價錢太低,想賣東西的自然會去尋找較高價錢,見價錢太高,想買東西又會去尋找較低價錢。根據這個解讀,司馬遷描述的僅為尋找好價錢的市場行為,平常不過,跟亞當史密筆下的價格機制相距甚遠。

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介紹春秋時期商家、思想家計然的學說,也提到「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的說法,意思相當接近,指賣貨者見高價就要高位出貨,買貨者見低價就要趁低吸納,是實用的經商智慧,但不是深刻的經濟學理論分析。

「徵」的另一個意思是象徵,亦即低價意味着價格會上升,高價意味着價格會下降。亞當史密《國富論》中的確有自然價格一說,指市場價格不能偏離其太久。若果某貨品價錢太低,亦即生產過剩,其薪金、利潤、租金亦會偏低,部分勞工、資本、土地自會轉行賺取更高回報,如是者產量就會下降,市場價格回升至自然水平。問題是我們能否以今天眼光,假設司馬遷這短短的十個字之中,蘊含着亞當史密後來幾百字的詳細分析?還是司馬遷想表達的,只是「升得多就會跌,跌得多就會升」的市場觀察?從這一句看出供求關係價格機制的運作,我認為是有點「舉燭」式的過分解讀。

至於「無形之手」,亞當史密的本意(其實這不是他的發明,同時代的不少思想家亦持此說),是人為了追逐私利作出選擇,結果「無端端」令到其他人受惠。司馬遷有提到人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但沒有明顯表達這種unintended consequences的意思,未見有清楚交代這種公私之間的弔詭關係。

歷史不是我本行,此文只是一個經濟學者的讀書心得。詮釋如有不妥,煩請專家指正!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

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

http://www.facebook.com/economics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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